我最初认识许静的印象,已经依稀,只记得九十年代中期在给书法班上课时,常常多出一个女生。她是南艺设计系的本科生,同学们戏称她来蹭课。下午多是自修,她便与书法班的同学一起练习临摹,出手大气,正、行、草、隶、篆一样不缺,水准往往超过许多书法班的同学。十年后,她成为我的书法硕士生。原来她自幼受教于善书的父亲,楷工颜柳,行习《兰亭》,功底结实,于艺术之感悟十分敏锐,少年时已因书法闻名左右。以后考入南艺学习设计,当然绘画基础也强,那时设计专业的学生,并不像如今整天坐在电脑前玩鼠标,手绘和动手能力都很出色,这些都为许静以后的艺术生涯作了宽扩的铺垫。
她与许多当代的女孩一样,具有物质创造的时代特色,爱听歌,爱看电影,爱车,关注服饰,品茗亦喝咖啡,作为学艺术的学生,当然更常会被当代艺术吸引。但她也有许多与当代女性不同之处,她热爱古典之美,书法使她崇敬古代的经典,自认为书法是她生活中最投缘的相伴者,在她心中只有能与书法挥毫联系起来,时尚的一切才获得意义。她开过茶馆,颜其名曰“之乎者也”,相伴她的是布置于壁间的自己与同学老师的书法。这种氛围居然打动了来喝茶的名导张艺谋,于是张艺谋邀请她为影片《幸福时光》题写了篇名。接着巨片《英雄》中的书法亦皆出自她手。或许因为很善于理解导演对传统文化的解读,她用自己的笔墨感悟先后协助张艺谋、王家卫(《一代宗师》)、陈可辛(《武侠》)等在各类大片中成功地植入了书法元素。当电影院宽幅银屏上,展开她所书写的两个巨字“武侠”时,观者真有惊心动魄的震撼。电影的形式是现代的,昆曲则是古典的,当她又融进昆曲的旋律时,则创作出一批以昆曲曲谱为内容的书法来,展出于充满小桥流水人家情趣的江南古镇周庄,那些作品古意盎然,雅致得很。
她可以听着王菲的歌画山水,元四家、四王、龚半千都临;她爱写古代的佛经,却也写朋友的现代诗。在她的生活中,古典与现代、怀旧与时尚,常常穿越而纠结一身。矛盾本是艺术家都会遇到的情景,而出色者往往能将这纠结的矛盾化为统一体。越能将诸多矛盾融化为一体,也越见其艺术光彩之灿烂、层次之丰富。许静显然善于在自己的生活中调动情绪,并在书法中挥写自己的感悟,她作品中那些奇妙的神来之笔,可能是无法重复的。
这些把握情境与感受的能力,加上她所擅长的书法技法,构成了许静的特质。她不刻意创新,却在情景的调动和情绪的转换中,憧憬着新的书法风格与形式的产生。她有设计的强烈意识,却喜欢自由地书写,而决不去把书法纳入拼贴构成的俗套中。偶然的瞬间,红酒泼翻在墨池中,她会发现这种“配方”在笔下产生的特殊效果。她喜爱获取笔墨与纸张间的意外发生,那会带来灵感和激情的升华,甚至有缺陷的意外效果也不舍放弃。意外的趣味在外行是涂鸦,在艺术家却是化机,任何艺术中产生的偶然效果,实际上都寓于必然之中。只要看一下许静的长篇抄经,就可以体悟到苏东坡的名句“始知真放本精微”的道理,在一丝不苟、精神专注之外,可以读到她始终如一的将“变化”写在其中。艺术没有投机的小聪明,坚实的基础功力和率真自由的创造,永远是艺术的两翼,少了一翼都不可能成功。
动人是艺术的魅力,而动人的艺术,一定首先是作者自己动情,否则无法打动观者。动人的书法作品,必须有自己的感情,而不是鹦鹉学舌,发他人之声。许静的书法既然以自己的生活为情境,游戏愉悦,快乐其中,调动自己内心独特的情绪与感受,则自然而然地形成自己的风格与艺术语言,这样的作品毫无疑问是属于她自己的创造。
她的书法,有酒的微醺、茶的清香、诗的沉醉、武术的张力,灿烂又浪漫。但老年的苏东坡却认为,灿烂之后当复归平淡。平淡的境界也是禅的境界,她的作品会追求禅味吗?她还很年轻,待人书俱老,我信! 黄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