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拿在手上,已经明显地旧了,因为它在我的书橱里已经呆了三十年,就像人家养的一只狗,一只猫,跟着主人一块儿马齿渐增。而时光作了粘合剂,将感情固化,不管我今后是否还会再读它,都舍不得送人了。自珍的另一个原因是,它附加了我的故事。
那时鸡鸣寺新华书店旁,是个随便摆摊的露天菜市场,我在为下锅之物寻寻觅觅之余,也常顺便拐到书店里睃巡睃巡。有天忽然发现新到了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共11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架上,令人惊喜得几乎要叫出声来,自感内心有强烈的购买冲动。可我工作不久,尚无积蓄,全套三十多元是一笔大数目,好在店员因担心整套难以出售,故而同意拆零。于是每月买一本,中间有一两次经济状况稍好买过两本,这样过了大半年才终于购齐了。
这套莎氏全集是文革结束后出版的第一个版本,也是共和国成立后出版的第一套莎氏作品的全本。现在来看它的装帧设计、版权著录格式,很有那个时代的特点,比如封面与版权页上都不写著者与译者;版次写的是1978年4月初版,而第一次印刷竟迟至1986年,赫然已八年过去,显然这里面也有故事。
人在物质贫瘠的世界里,往往更加注重追求精神生活。莎士比亚所描绘的场景,虽与我真实生活的距离,大师兄一个筋斗也翻不到,却并不妨碍我读它读得如痴如醉。充满了智慧与幽默的喜剧,给人以锥心镂骨之痛的悲剧,以及构思奇巧的情节,俏皮又典雅的语言,都易使人沉浸其中而恍恍乎脱离了现实生活。
那时还经常有内部影片播映,有人送了张《奥赛罗》的票,《奥赛罗》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当然欢天喜地去看了,也当然觉得好看——那年月就没有觉得有不好看的电影。奥赛罗是威尼斯公国的一员勇将,听信谗言杀了美丽贤惠尊贵的妻子,实在是“蠢得死”,而促成这一悲剧的,是他的旗官,表面装善而心如蛇蝎、聪明过人而如魔鬼一般的伊阿古。
伊阿古这样的反派角色在戏剧作品中永远是有些讨巧的,因为特别有戏,易给读者或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在政治运动中被拿去作打人的棍子。家里的一位长辈孙家琇,是研究莎士比亚的大家,也是反右运动中被《人民日报》点名批判的著名右派。家里现在还有一本她的专著《莎士比亚与现代西方戏剧》,那是我二十年前写《梅兰芳全传》,她将代我收集的资料与这本书一同寄我。书中有篇《论伊阿古形象的实质和意义》,把伊阿古分析得相当透彻。而当年把她打成右派时,伊阿古就成了现成的“喻体”。她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教授,她1949年前执教国立剧专时的老同事、中戏老领导撰文《巴豆、砒霜、鹤顶红——斥右派分子孙家琇》批判她,用种种毒药来形容她,还说她是“穿裙子的伊阿古”。
后来我写《杨宪益传》,知杨家是天津豪门,想孙家也是天津大户,便试问杨苡先生是否认识孙家琇,这才知道两家竟有通家之好!杨先生小孙家琇姐妹几岁,彼此同在一所教会学校念书,杨先生上小学,孙家姐妹上中学,常在一块玩。杨先生至今还记得好些孙家琇的故事。孙家琇打成右派几年后才被改为摘帽右派而回到学校,她告诉杨苡先生,那位老同事一见她,热情地表示欢迎说:“我们想你啊!”孙家琇性格直爽,当下回道:“想我干嘛?我是‘穿裙子的伊阿古’!”
一本书,有了书外的故事,就变得更令人珍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