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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李钢音 我跟着杨光宾,走下他的银饰博物馆的长阶,去吃雷山的干锅牛肉。空气清澄得像流水,四面的山头坠下云朵般的白雾,一瞬间,世事都退远了。杨光宾的背影是沉默的,但我已经听了他一个上午的故事,此时就感到他的沉默,如父如兄。 雷山是贵州苗族的聚居地,干净的街道上,走着银饰闪亮、褶裙摇曳的苗人。一个男人隔街冲杨光宾大声喊:大师,你去哪里!杨光宾站下,笑着,他的笑沉稳又谦和,有一种长期埋头手艺的人的内省。那个肤黑牙黄的男人,我也觉亲切,因为他说出了我心里的两个字:大师。 其实,杨光宾小时候,只是一个离县城一百里地的控拜苗村的孩子。蜀道难于上青天,去控拜的路,也泥泞且迢遥。那一年中央电视台到贵州寻访苗族手工银匠,发现人们求速逐利,都用白铜替代白银了。他们怀了侥幸去控拜,道路之难先叫人喟叹,好容易到了村里,老人不再做银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正要失望离开,听见杨光宾家寒陋的木屋里,凿捶铛铛,他们寻声推门,就见到了孤独坚守的杨光宾。随后,国家评选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文化部直接点了他的名。 杨光宾,如果能走近他,你会发现他天然有一种气质,如水之清,如石之坚。做银匠不挣钱,周围的人或改行另谋生计,或以化学机械加工图利,杨光宾不动摇,不眼红,清苦地守住父亲传下的手艺。当他站在巴黎卢浮宫里,万宝纷呈,眼花缭乱,他也镇定且自信。一个来自亚洲腹地群山之中的苗族匠人,在他心里静静地对卢浮宫说:我们的文化也很好,我的东西是祖先传下来的,我一生就做银饰。他声名远播了,数不清的公司找上门来,许以高酬,他一律笑而婉拒,只是用数年的时间,给中国美术馆做12套各支系的苗银盛装。 这项工作辛劳而漫长,两年过去了,杨光宾只完成了4套,台江的、丹寨的、雷山的、凯里舟溪的,还有8套在前面等着他。这也是近乎修行的工作,日日夜夜,杨光宾坐在他简单的工作台前,一盏孤灯照着他,在千万次的铸炼、捶打、焊接、编结、洗涤中,他凝神定气,也心事浩茫,看到了他自己、他的民族和这个世界的路途。 他是跟着父亲走村游寨长大的。家里穷,常年挖蕨菜当主食,父亲就想让他们做银匠,银匠能糊口,但是哥哥们嫌太累,父亲就带着他。父子俩挑着担子,在寂寞的大山里走,给别人打耳环,打项圈,打银帽,睡在人家稻草堆里。有一次,年幼的杨光宾走哭了,父亲说,你哭你回去!他回不去,只能跟着。又一次,到了一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苗寨,他们饿得腿软心慌,父亲坐在路边让他去讨吃的,说,讨不到不要回来。他敲开第九户人家的门,才要到食物。直到现在,他也不知富贵,但他就是能够不被钱拉走,不失掉自己。 他的苗族,是敢用性命去求美的民族。他们数度迁徙,披荆斩棘,僻居在山林,节衣缩食地把刺绣银饰穿戴在身,展一刻的灿烂,示千年的记忆。杨光宾的每一个图案,都有一个故事,在他心里,他锻造的是苗族的悲喜。 他的徒弟们说,打出银饰就怕找不到出路。他说,你不要去找它,总有一天,路会来找你。只有人家来找你,你才是宝,你去找别人,就是一张废纸。他总觉得自己说不好汉语,但他的这句话,是一个工匠对世事的参悟,徒弟们兴许要用一生去领会。 我们的干锅牛肉,吃到了耳热,在竖着大铜鼓的广场告别。这一天雷山赶场,惜时如金的杨光宾要去买材料。我看着他走远,心生温暖,人海里有他,这日子就是值得珍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