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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鲍尔吉·原野 跟所有瓜类唱反调的瓜是苦瓜。在一条以甜划分的河流上,甜瓜在此岸,苦瓜在彼岸。 甜瓜是热闹集市、是锣鼓队、是合唱团。它们的高音是甜,它们的铜钹和鲜艳衣服是各式各样的甜。甜像神秘的地河被甜瓜吸到它们桔色白色红色的瓤里。 苦瓜是另一回事,它走得太远。苦瓜比南瓜、丝瓜、黄瓜、角瓜走得都远。它天生具备黄连、黄柏这些黄字辈家族的秉赋,在大地里找到苦,揣在了身上,仿佛走夜路的人在身上揣了一把刀子。苦瓜认为苦才是世间正味。万物活下去的底色是苦,能喘气的、能生长的生灵,陪伴它们一生的苦而非其它味道。所谓甜是幻相,是舌头编造的谎言。甜跟舌头的关系比跟糖的关系更密切。人把轻浮的甜瓜抱在怀里,怀没觉得甜。手拿甜瓜,手也没甜。秤与甜瓜打了一辈子交道,却不知甜瓜哪里甜。万物相互依存,所谓快乐只是因缘偶合的结果。舌头宣布的甜只是舌头的结论。除舌头外,谁也听不懂它的味觉语言。 犹太人对刚刚懂事的孩子布道,先说人生的本质是苦,他们说教育的真谛是接受苦,而不是改变苦。接受了这种观念至少可以远离抑郁症,把人生遇到的所有磨难看成无法避免并理所当然。犹太人的想法也是苦瓜的想法。苦瓜生活在苦里,所以感受不到苦,它从未受到甜的绮靡诱惑而感到焦虑。苦瓜以为苦乃中正之味,清热解毒。甜是浑水、苦才是清水。我小时候听广播老听到一个日本人名为清水正夫,率领日本松山芭蕾舞团来北京表演芭蕾舞剧《白毛女》。清水清澈,人在苦里也清澈,思考能力被苦激活。所谓思考在神经学表述里被称为判断力,即自己给自己过秤的能力,也是空间定位能力。获知自己在哪里,看到了前后左右,同时知道了自己的分量,物理学叫质量。由此得知自己的起点在哪里,终点在哪里以及自己的运行速度是多少。马三立将此称为 “饭量”——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人类在已知的几千种疾病中发现与糖代谢异常相关的病曰糖尿病,但没发现苦尿病。甜可置人于死地,但苦不会。作为味觉的苦,只害了舌头但不会使舌头烂掉,苦味无害于其它器官。人惯着自己,先惯自己的舌头,曰吃喝。再惯着自己腿脚,曰行,又惯着自己见不得人的器具,曰色,还惯着自己的脾气,曰嗔。集合起来说叫吃喝嫖赌或酒色财气。人类已经摆脱朝有饭、夕没着落的困窘,有用钱币脂肪积累资源的能力,之后追享膏粱厚味,曰享受,实为轮回。 苦瓜没想过人也会吃它。它以为苦可免刀俎,但仍有人自讨苦吃。苦瓜的一生跟人吃不吃没关系。苦瓜比其它瓜更像玉,故宫里的白玉苦瓜坚而美,比想像中的白玉黄瓜、白玉西瓜、白玉冬瓜更接近艺术。苦瓜之绿是柳梢初青的绿,它绿不到西瓜那种深潭之色。苦瓜的初绿如同说苦也是一种清新,这是春味。春天里,没有哪一样植物突兀地冒出来甜。甜总是夏季与秋季以后的事情,是中年而非青春的味道。事实上,你嚼一下春天的杨树叶子、柳树枝条、包括嚼一嚼杏花和桃花,都有苦味,只是苦的比较淡。大多数植物对人的味觉而言都有些苦,人类栽培养育植物时除去了这些苦,苦是自然界原初的味道。苦瓜不删除自己基因里的苦味,此乃清高。它比大多数瓜果蔬菜都宁静,不去谄媚人类,只过自己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