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平

  森山大道《街拍，我的信仰》和荒木经惟的《东京日和》、《漫步东京》摄影集一直堆放在书架可以随手拿到的地方，常常翻的还有侯登科和阮义忠。

  在有些人的眼里，和“读字”相比，“读图”过于偷懒和漫不经心。因此，在读图时代来临的初期，曾经有一阵恐惧的尖叫。其实，一个好的摄影者，他们的哪怕一张“图”就足够你反复玩味，绝不亚于有意味的文字。微信时代，人人都是“摄影家”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摄影”和“读图”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当“写字”还垄断在少数人手里，“摄影”预先使得绝大数人分享了个人表达的民主。可是，“摄影”也曾经有一个独断专横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摄”的权力，只有那些拥有价格不菲的摄影设备，掌握着摄影技术，被称为摄影师的人，才可以自由地“摄”。在数码技术没有应用于摄影之前，“摄”，无形，却存留在胶卷，而且最后的工序要在密室一样的暗房完成，这无疑夸张了“摄”的神秘性。不过，当手机的拍摄以及后期处理的功能越来越强大之后，“摄”的等级威权只有限地保留在证件和一些带有仪式感的拍摄场景中。

  在今天随手拍的时代，森山大道和荒木经惟与我们一样都热爱“街拍”。森山大道愿意做一个隐微、低调的拍摄者，仲本则曾经观察过森山大道在银座的一天的拍摄。森山不仅拍摄了往来的人群还有商店中挂放的商品、店前张贴的歌星海报，只要是飞入自己视野的东西，就像地毯式轰炸一样尽情收入镜头。在整个拍摄过程中，预设、拍照者的视角等因素仿佛根本不存在，看上去像把整个街区复印下来。森山大道是一个景物的蹲守者，他强调的是“瞬间”和“异界”，是“抓拍”。荒木经惟也说过“街道兀自向我诉说着它的风貌，而我的照片只是将其忠实地复制下来罢了”，但最终他和景物之间还是互相冒犯和再造的，他要把自己安放在景物之中，然后才开始拍摄，他说：“别去拍那种对方没看镜头的照片，要拍就拍相互对视的。与对方视线交错的瞬间，就是按下快门的时机。”在他的眼里摄影只是“取景器的肉眼战”。

  荒木经惟的“景”是一个个“我的”“私的”帝国，他不但与人“战”，器物风景一切眼中所见之物都成为他的对手。读他的图是读他内心的风暴。《东京日和》中“废墟上”一辑。阳子去世后，他走出屋子到露台，从露台上拍天，拍风，拍光影，还拍隔壁的柿子树，晒台上排满的常春藤，露台犄角的东西。拍这些“物”无巨细的“琐细”，荒木经惟貌似在向森山大道靠近，但“废墟”是荒木经惟悼亡的个人史诗，他的一切“琐细”都是他心的造影。 森山大道和荒木经惟都拍过东京的佃岛，可以把他们的“佃岛”看成俩大师难得的相遇，可以仔细看森山大道没有被打扰的街角放学少年，和荒木经惟乖乖地“排成一排”的小孩子。

  荒木经惟和景物相互的侵犯和再造是容易被误解为肆意妄为的篡改、涂抹和僭越。事实却非如此，荒木经惟所做的只是激发和唤醒隐匿懵懂的景物的心，是对话和质疑，而不是劫持和奴役，他和森山大道殊途同归。我们微信朋友圈日日呈现的是由PS、滤镜、美拍美图软件以及“布尔乔亚式的低饱和色调”的花树、蓝天、美食、宠物、萌娃、旅行和交往等等构成的“正确且甜美的世界”，而且在我们和风景相遇的那一刻，已经预先像舒婷写顾城：“你相信了编写的童话/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你的眼睛省略过/病树、颓墙/锈崩的铁栅”。如此，当景物在我们的微信被夸饰地展示，也正是景物的退隐和沦陷之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