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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祝勇 从侧面看,毛笔很像一个数字: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毛笔的神奇,就在于它能够在有限中生出无限。一根竹管,一束兔毫,足以缔造一个神奇的书法世界。 中国书法自诞生那天起,就是以这样的软笔来书写的,不像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古文明的文字,用斜削的芦苇尖作笔,在泥板上书写,尖削锐利的笔锋,虽呈现出金字塔般的几何之美,但它的固定感,使它少了中国书法的灵动与变幻。毛笔是软的,与水遇合之后,也体现出水的潇洒和飘逸,在笔锋的运动流转中,预留了各种变化的可能,像李泽厚所说的,“曲直适宜,纵横合度,结体自如”。书写的痕迹,不仅让语言可以被看见,而且成为一种举世独有的视觉艺术。 我们的文字,从此不再仅仅是实用的工具,而成了一种艺术,也不再因为依附青铜和甲骨,刻划的线条不易圆转,而不得不僵直、挺硬,它像得到了浇灌的植物,开始蓬勃生长,纵情伸展。真草隶篆,如神龙首尾缥缈,七巧玲珑不定,寓无形于有形,寓有形于无形,在有形与无形、具象与抽象中,穿梭自如。一支笔,像一个存量无限硬盘,蓄满了一代代书家文人的快意恩仇、精彩人生。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颜柳欧赵、苏黄米蔡,全凭一支笔,打下了千古的文化江山。风云烟雨、亭台楼阁,若少了一支笔,就少了意韵,中国文化,若少了一支笔,就被抽走了灵魂。那支笔,被他们紧紧地攥在手里,成了他们生命的依靠,一百年、一千年,也不动摇。 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一支毛笔,就是一支缩小的竹。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离开风沙弥漫的黄土高原,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东巡。两年前,那场持续了五个多世纪的漫长战事终于落幕,作为唯一的胜者,秦始皇有理由巡视一下这个属于自己的国家。他从咸阳出发,经渭河,入黄河,一路风尘,抵达山东齐鲁故地登陶县的峄山。这一事件与艺术史的关系是,当秦始皇站在峄山之巅,眺望自己巨大的国土时,内心不免豪情荡漾,一个强烈的念头控制住他,那就是要把这一事件落在文字上,刻写在石碑上,让后世子孙永远记住他的圣明。 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一路陪同的宰相李斯。李斯当即提笔,运笔成风,沉稳有力地写下一行行小篆,之后,他派人在峄山上刻石立碑,于是有了一代代后世书代魂牵梦绕的秦《峄山碑》。 有人说,李斯可能是汉字书法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与作品流传下来的书法家。 李斯的时代,是小篆的时代。此前,在文字发明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流行的字体是大篆。广义地说,大篆就是商周时代通行的、区别于小篆的古文字。这种极富古韵的字体,被大量保存在西周时期的青铜、石鼓、龟甲、兽骨上,文字也因刻写材料的不同,分为金文(也称钟鼎文)、石鼓文和甲骨文。 大篆的写法,各国不同,笔划也繁琐,秦灭六国,重塑汉字就成了摆在秦始皇面前的一项重要文化工程,丞相李斯响应号召,为帝国制作标准字样,在大篆的基础上去繁就简,于是,一种名为小篆的字体,伴随着新生的政权,呱呱坠地了。 先秦时代的华丽书风,一下子被秦朝的简朴务实取代了。为了推广小篆这种全新的字体,李斯还亲自写下《仓颉篇》七章,每四字为句,作为学习课本,供天下人临摹。 中国的艺术史从来都不是一个静态的过程,过去的艺术永远不会消亡,它必将借助于新的艺术,灵魂附体,陈仓暗度。当我们面对一件作品,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自身,更是一个永不断流的循环系统,也只有把一件作品放置在这个循环系统中,我们才能真正地看清它们的价值和意义,这就是中国人重视历史的原因。 每一个字里,都藏着各自的来路和去处,命运与逻辑、前世与今生。 中国的艺术史,就是在这样的阴阳相生、黑白互见、颠来倒去、吞吐代谢中,日益变得雄壮和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