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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李钢音 南京的朋友说,有一次亲历城内考古现场,见古坟下面叠压着古坟,不知年代和来历。这个世界,多少人来过了,又走了,苦乐散在风里。 明初,一些南京人入征朱元璋的大军,一路跋山涉水到了贵州,史称“调北征南”,有20万之众。其中一支留在了贵州中部平坦的山间坝子,驻军屯田。这里溪流潺潺,油菜花田浓香氤氲,而与故土已遥遥相隔,此生不复回转。 深冬的午后,我坐在黔中詹家屯詹学彦家的铁炉子边,听他喝着一壶自酿的苞谷酒,说6百年来的往事,他是那一支大军的后裔。他的妻子患了老年痴呆,宽衣大袖,头上扎一条垂着流苏的围帕,在一旁沉默地摇晃。民俗学家们称他们是“屯堡人”,说着当年的南京腔,穿着当年的南京服饰。 詹学彦,66岁,旧州镇詹家屯村的地戏头。詹家祖先是征南将军,从第二代人开始跳地戏,到他这里已是16代,他演马超、赵云、吕布,又演刘备、张飞、关羽。地戏是明初的军傩(军中戏),小小的一个村子,竟有2堂地戏,詹、曾两家专跳“三国戏”,叶家专跳“岳传”,每一堂都有自己的戏本。每逢春节和7月稻谷扬花,地戏在巷头陌上跳起来,鼓镲铮铮,面具俯仰,厮杀声长啸声响在宁静安详的山间,也如泣如诉,也柔肠寸断,从明清至今,观者一代代不息。 3岁那年,詹学彦看父亲跳关羽,他不明白,戏里有他的祖先,有他的今生。9岁,他就跟着父亲学,做戏班的小跑堂。詹、曾两家大人带他们去外乡跳戏,用一匹马,驮两个箩筐,两家小儿一边坐一个。那样的日子,仿佛天地长长无绝期了,是艰苦生命里的风花雪夜。詹学彦说,他喜欢得不得了,就是闲下来了,也在一边唱跳。但是,不过两年,父亲就死了,解放前的乡乱中,父亲被“保山团”抓去,拷打,灌辣椒水,一直咳咳喘喘,死时不过半百。 随后是“文革”,地戏是“跳神”,不准演,戏头被抓去游街,戴了高帽,被人用绳牵着,一村一堡去低头认罪。所有的面具点火烧了,詹家族人偷藏了3面四百年的面具,工作队向詹学彦追问面具在哪里,他说,我是娃娃,不知道。他赶马车,挖煤,结婚成家,辛劳又缄默地度日,偶尔歇息下来,就在旷野的山风里吼两嗓地戏。 詹学彦颇为自己的大嗓门骄傲,他说这是“天赋条件”。那一年他带着地戏去参加上海国际美术节,他一唱,旁人就说,哎哟你这嗓子放小一点啊,太震耳! 2011年他去保加利亚演地戏,唱腔以他演的马超为主,别人来帮腔,竟震破了嗓子。他这大嗓门一鸣惊人,还是在上世纪80年代,詹家屯的“精忠队”去一个叫马关的小镇参加地戏大赛,各路地戏队来了20多个,还有女子戏队,唱三国,唱岳传,唱四马投唐,征东征西,旌旗人影纷纷,长腔短调不绝,“精忠队”终于力拔头筹,以一台“战潼关”拿了特等奖。 “战潼关”里的马超,征战中惊闻突变,父死兄亡,便唱:马超听言哀哀哭,哭声父亲年高人,你生我弟兄人三个,你今日当生我一人。詹学彦咂一口酒,风吹日晒的脸上泛着黑红,他叹息道:这就是离合悲欢啊!我每一次演,都进入角色了。 他和他的乡村听众进入的,是时光深处,在那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那样数千年的农耕生活,几十年便迅速远去了。但是詹学彦咿呀地唱着,守住了他的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