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文 鲁敏 对你影响最大的书与作家是?——这大概是写作者被问得最多的问题吧。建筑师、画家或路人大概也一样会被问及,谁不是影响的产物呢。但的确很难回答,反正我一被问到就会张口结舌。问题可能出在这个“最”字上,如此绝对化的指认或定义,似有不妥。“书”于人的影响,我总感到应当是如春风徐徐拂面,而无当头棒喝、醍醐灌顶、改天换地的那种关键时刻。 但如果从时间角度来说,好说一些:没有最好、但有最早。早期的阅读中,丹纳的《艺术哲学》得特别提出:我对它充满感激之情。 丹纳是法国18世纪的文艺大家,此书其实是他在巴黎美术学校讲课时的教材,后集编出版,因是讲座笔记的方式,故并不刻板与艰涩,他所涉甚广,从地理、历史、政治、宗教等各个角度来分析雕塑、文学、绘画、音乐、建筑和诗歌,似乎要把天上人间一切美的,皆纳之于怀,从头道来。所幸传到中国的译者是傅雷,译文生机勃勃、热情、自信、优美。尽管如此,这书,并不“好”读,它需要读得极慢。它不像有些书可以一目十行,那些好处,是明面儿上的,眼光一到即能心领神会、随之起伏。《艺术哲学》的精妙有点“藏”,像面纱后的面孔。比方说,讲到荷兰绘画,他会从荷兰特殊的地势与气候分析起,那种环境对画家性格的影响,对色泽与风格的影响;再如他对于莎士比亚和鲁本斯这两位文坛和画界巨匠艺术特点的概括:“暴烈、可怕的人物”、“凶杀、离奇的结局”、“突如其来的放纵的情欲”、“混乱,奇特,过火而又辉煌的文体”……如此种种,他的分析与比拟,都极精准,需要人停下来,慢慢地去吸收。 记得初看,1994年左右吧,我把书用旧报纸包上封皮带到单位。当时在邮局做营业员,我藏在抽屉里,人少的时候拉出来瞅两行。不免有同事问我所看何书,我很不好意思亮出封面,一来这举动违规,最主要因为这书名有点森严,“艺术”倒罢了,还“哲学”!特别像攀附风雅,现今的话,叫装。我更不好意思解释,其实这书是入门级的。丹纳极有体恤心,他面孔柔和,调子起得也低,任何一个读者,只要对艺术有基本的常识,便会一头看进去,进入他为你所架构的实证主义体系,即: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剖析各艺术门类的历史起因、风格形成、流派分别…… 记得我当时是做了不少笔记,带着激动而叹服的心情,那笔记当然早已散落尘埃,但那得遇良师、拨雾见光的心境一直清晰如昨,我朦胧地知道:我中意什么,我对什么敏感,我应当如何喜爱那些美好的东西……一直混沌着的局面,好像就此有点生发开来。这跟我后来的写作,也谈不上多少直接的关联。只是说,在当时,我明确知道了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愿意与之发生亲密联系的,是美与艺术。其余,皆可忽略或次之。 前些时间,忘了出于什么动机,我又把《艺术哲学》找出来重读,却十分悲哀地发现,阅读的畅快感、对其观念的接受度,已然大变。这不能怪丹纳,变化的是我——旧时光如一片沙漠,就算浇的是白水也即刻吱吱饱吸;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这颗不老但衰的心,却被世俗与时间践踏成一片坚硬了,哪怕拿来最上等的橄榄油,其吸收与接纳也大不如前了。类似的体验,绝非孤例,最近这些年,重读过《静静的顿河》与《卡拉马佐夫兄弟》,重读过塞林格,茨威格,博尔赫斯,海明威。唉,曾经惊心动魄的而今极不耐烦。曾要打瞌睡的而今长声叹息。想想看二十年,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呀,岁月与书,交合成一道锋利的量尺。悲欣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