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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鲁敏 整个冬季,关了微信一心写长篇,效率与效果也不见得真的高了多少、好了多少,发呆与散步的时候也许倒占了泰半,当然后两者我认为也挺重要,最主要的收获是心理上有种单纯的清冷之感,以及由此而生的久违的愉悦。借机也不急不慢地看了些书。其中有两本书,前后脚读的,都是小说,正好可以比较了来说。 一本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在美国首版、2013年再版的《斯通纳》(约翰·威廉斯),此书在去年引进至国内,大热,进入许多大咖的书单子,广告语也很鬼魅:称其为“世所罕有的完美小说”“最美的文学发现”。真的吗。我的心里有只多疑的兔子,在收藏夹里放了许多天,到春节前才像买大白菜似的拉进购物单。 另一本是《如此苍白的心》,也算是节前囤积的另一棵大白菜。这是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的畅销书,曾获都柏林国际文学奖,全球销量250万,广告语更狠,书腰与书背上挨挨挤挤站满了诺奖或未来诺奖得主:库切、拉什迪、帕慕克、波拉尼奥。他们铿锵有力的赞美像虚伪而凶狠的锤子迎头打来:当今西班牙最好的作家;最应该获得诺奖的作家;一位天才艺术家的里程碑。等等。但我的写作圈内,并没人谈论此书,出于一种乖僻的(没人读啊?那好,我来、我来!)与不信邪的心理(我很小心眼儿,既不太信任那些推荐,也不太信任全球畅销),我读了它。 两本小说PK,结果是苍白的心赢了。最起码就我的体验,它好过《斯通纳》。 《斯》也不是说不好,他活脱脱像《约翰·克利斯朵夫》似的,以实笔来虚构主人公的一生,巨细无靡,从生写到死,历经种种,所谓大时代下的小个体——它过分周全而稳当,好布料、大牌子、老做法,像件并不出彩但质地精良的外套,穿到哪里都不会出错,可也别指望我眼前一亮、扑上去亲吻。与之相比,《如此苍白的心》则属于比较危险的那种审美,它有种结结巴巴的失衡感,作家常常在一条叙述线上非常执拗、摇摇晃晃几乎是病态地一条道走到黑,黑得简直都无法回头,黑得都让我这个读者为他捏起了汗。比如,在全书大约前五分之二的篇幅处,主人公好好地正与新婚妻子过着蜜月呢,作家突然把取景器移开,对准到大街上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与她的情人,用相当大的篇幅去偷听他们的幽会,推测并焦虑于他们的命运。而这一对不停吵闹的怨偶,跟本书所有人物都毫无逻辑关联。——当然,要到书的下半部,才会明白过来,这是刻意的,大胆而自信的刻意,作家这一走形的、比例失调般的动作,具有深沉的寓言与象征意味,由此及彼、王顾左右而言他,在妻子与情人、忠贞与背叛的互生性关系里艰难摸索,隐约地指向命运苍茫、世情偶然的悲切感悟。大概正因为这感悟过分的微妙、朦胧、多变,以致作家无法指名道姓、直指核心,他只有弯弯曲曲地迂回尝试、不断靠近、不断涂抹和解释,像一个胆怯而绝望的恋人——这足够打动人。 《如此苍白的心》也有它的问题,它在一开始,非常精彩地亮出了一个自杀悬念,然后一直高高地勾着,还不时绷一绷这根线,并精明地直到结尾处才收线,这反倒糟糕,因为他收下来的是一条体量较小的鱼,实在感觉有点“压不住”,同时也有点庸俗化了(毕竟,畅销呀!原来如此!),冲淡了全书所特有的那种迷茫的、言不及意的神秘性。不过,怎么说呢,可能是职业的缘故,相对于造型可靠、面目端庄的《斯通纳》,我更偏爱这本似乎小有破绽的苍白之心,就像人们私底下里,总会更喜欢腮上有雀斑的那个小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