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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储福金 每次我探亲回上海,父亲总会和我说到他过去的“历史问题”。 父亲老了,已经是八十高龄了。他很少下床,只是盘腿坐在床上,身前拥着被子,背上披一件中装棉袄,混浊无光的眼,有点兴奋地朝着回到家的我,问着我南京家里的事。我大一点声地用不太标准的上海话应着他。有时我问到上海侄子的情况,他会重复念叨两句“小书,小书”,我知道他说的是“笑抒”,那是我儿子的名字。母亲在一边笑着说:“他耳朵不行了。”父亲抬起头来,也带着了一点笑,是老人对自己无可奈何的笑。这时,我望着父亲苍老的面容,想着自己是应该多回上海来,多在父亲身边坐一坐的。 父亲在抗日战争时期当过四年新四军情报人员,像许多情报人员一样,解放后便背负了“历史问题”的包袱。这问题缠绕了他后半生的四十年。在我初学作文的时候,就开始为他写申诉书。二三十年中,特别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他一次次地说,我一次次地写,他的那些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名,都为我深深地熟悉,熟得不能再熟了,熟得生腻了。到文革结束,新时期开始后,已经从事创作工作的我曾对父亲说过:过去的事现在不重要了,已经不会让我们的生活减少什么了。父亲还是一次次地对我说,让我一次次地写。后来,有关父亲文革中的结论得到了平反,但他的政治待遇却没有落实。已经成为作家的我再对父亲说:你的政治待遇也不重要了,不会让我们的生活增添什么了。但我回到上海后,父亲还是一次次地对我说,从抽屉里小心地拿出底稿来,让我一遍遍地誊写。到后来,父亲也许觉得不应该老让难得回去的我写那些东西了,但只要我坐在他身边时,他还是会说起他的那段很陈旧的如梦一般的往事,说久了,我多少有点烦,我也就打断他,问一句最近的事来引开他。但他只应了几句,又会绕到原来的话题上。 多少次从上海回到了南京,我便会想到在上海的时间是短了,应该多陪一陪父亲。然而,一旦到了上海,坐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说到那个话题时,我又会想到南京还有许多现实具体的事在等着我。终于有一天,上海来电话说父亲不好了,待我赶了去,便只看到平躺在床上的父亲了。父亲是平静地去世的,他躺在那儿的神情是那么地平静。他不会再对我说什么了。操办了父亲的葬事,我流着泪在父亲的灵像前念一句:爹爹,我要走了。我仿佛觉得父亲还像过去那样望着我,像要对我说什么。我转身而去,母亲说:你不要难过,你对得起他了。可是我心里却是空的。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最疼爱我的人,在我插队农村并也承受“政治问题”的日子里,父亲还拖着老人的病体到乡下来陪伴我。以后,曾有多少次,从上海回南京后的我会想到,就是父亲再唠叨,做儿子也应该尽孝多听一听。然而,如今的我独自一人对着苍茫的夜空时,心与境交融,我便会想到父亲,年老的父亲是需要倾诉,是想对他心爱的儿子倾诉那段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生活,而现在对我来说,不管父亲说的是什么,只要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听着他说,便是幸事了。 然而,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