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张昌华 惊悉充和先生走了,不胜悲痛。先生爱我、厚我,贻我墨宝,为我的《名家翰墨》题签,竟一掷万金,把她收藏的一幅胡适手迹赐我,没齿难忘! 我与充和先生结交有点传奇。上世纪末我编“双叶丛书”,把周有光、张允和拉入盟后,一心想把充和和汉思伉俪拉进来,可充和以他们夫妇文章少,凑不成集子婉谢。 千禧年某日,南京文物市场出现一幅胡适赠充和、汉思小诗手迹。我立即下手,以为捡了个“大漏”。回家后复印一份,寄给北京的允和鉴定。允和说“好像是真的”。我又寄给苏州的寰和。寰和说他也拿不准,最好问充和,并把充和的信址给了我。充和接信后马上复我,细述手迹的来龙去脉: “多谢你(寄)来胡适伪手迹。这是第三次收到的,看先生毛笔字写得很好,怎么看不出那么坏的字!是不是只管名人字,而不管好坏(抱歉!第一次和你通信就如此不客气)。胡适虽不是书家,但自有他潇洒风格。作伪者隔纸描出,笔笔迟滞,笔无轻重,处处怕错的心理,活现纸上。 你说你还保存那个书名题签,两指头宽一张纸上五个字。我的字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美国还算一个。在中国就算不得了。现在送你一张,比两个指头宽一些。” 2004年充和在苏州举办书画展,我们得以相见。在苏州两天,我亲见充和先生的儒雅和风流。我带了本册页请她赐墨,她题好后,钤印时我说我来。她说她盖,风趣地说:“我一盖就歪。以后鉴定我的字真伪,看章就行了。不歪,肯定是假的。”孝华先生(寰和夫人)对我说:“四姐每次回来,求字的人多得不得了。昨天,四姐躲在屋里写完字开门,只见一把大藤椅堵在房门口,有一个老熟人坐在椅子上,双手高举一张纸条过头,纸上写着:‘乞赏宿欠扇面一件’。充和见了大笑,扬了扬墨迹未干的扇面交给来者。那人后来在报上写篇小文章《堵门索债》”。 张充和先生一生低调。她有句名言:“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她说对自己的作品“就像随地吐痰,从不刻意留存。谁有兴趣谁收藏,谁想发表谁发表。”“一切随缘”。 那年,我在给她寄新年贺卡时说了一句:我把你的字向朋友们炫耀,同事们都很羡慕,说哪天我们结伴到美国去帮您倒纸篓去。一句笑话,谁料充和先生做了件一掷百万金的豪举。 乙酉正月初一,充和来信云:“你说要我丢在废纸篓中的字,我忽然想起在废纸篓中拣藏半幅胡适的字,已五十年了,现在加几个字,盖图章,送你一笑。”字写在充和自制的“晚学斋用笺”宣纸上,一尺见方。周边泛黄,如烟熏火燎过一般,一横一竖双双对折的印痕深深,上方有一“V”形豁口,不知是被鼠啮还是蠹咬,左上方有一状似小鼠的墨污。 写的是一首白话小诗,诗云: 前度月来时,仔细思量过。今夜月重来,独自临江坐。 风打没遮楼,月照无眠我。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前六句字体圆润饱满,有力度,潇洒有品,后两句“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古朴、苍劲。下有一行小字:“此二句充和续写”,尾随一方名章“张”。诗末有充和的小跋:“这残篇是1956年12月9日适之先生在我家中写的,因墨污所以丢在废纸篓中,我拣起收藏已近五十年,今赠昌华聊胜于伪 充和”下钤椭圆形阳文印“张四”。充和的续句和“跋”字迹写得有点发飘,想来年岁太高,又患糖尿病和眼疾,她在来信中说,“本月要开除白内障,”“开刀后又不知何日才能动笔了。” 胡适、张充和都是徽人,当年张充和进北大,胡适是校长。十分有趣的是,这首小诗是耳顺之年的胡适本为不惑之年的学生充和所书。半个世纪后,九十二岁的老学生为五十年前老师的书作“续文”,这幅师生合书,堪称“珠联”佳话。 人瑞充和,少年成名,晚岁出名。期颐之年前后出版了《曲人鸿爪——张充和曲友本事》、《古色今香——张充和题字选集》、《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和《小园即事——张充和雅文小集》,备受世人关注和钦羡。我想说三百年内,这样的老太太大概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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