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走廊 张锡平 只要是晴天,在校园池塘边常看到他们。他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水面,每当看到金鱼顶破层层涟漪或是水鸟掠过水面,他都会嘟哝着对她说谁也听不懂的话,而大部分时间他沉思着。她站在他身旁,不时用纸巾擦去他嘴角淌下的口水。两位白发老人,成为一道独特的校园风景线。 三十年前我刚大学毕业来校工作,她是教务科长,他是化学系系主任。没过几年他们相继退休,常看见他们手搀手在校园里散步。十年,二十年过去,他们真的老了,头发雪白稀疏,脊背弯曲,再后来,他中风了。晨光里,暮色中,瘦弱的她艰难地扶着他在校园里重学走路,运动锻炼以恢复肢体功能,这场景常使路人眼眶湿润。 阿兹海默症使他的大脑萎缩,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记忆一点一点抹去。开始他总是忘记自己刚吃过饭,总说没关煤气阀,发展到忘记自己曾经从教四十年,弟子无数;忘记发表过那么多专业论文和著作,忘记自己有多项发明专利。后来这个化学系资深教授干脆忘记了化学分子式。共事多年的老同事,老校长来看他,他天真地问:“你是谁啊?”到最后连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做博导的儿子回国探亲,噙着泪喊爸,他还是默然无语,更不认识他那个金发碧眼的洋媳妇和拥抱他的漂亮混血孙女儿。 谁都能忘,千万不能忘的是她,可到后来他连她都忘记了。他忘了在大饥荒年代,身高1米88,在校篮球队打中锋的他一天只有几两定量口粮,在他饿得头昏眼花,虚汗涟涟的时候,她每天送他半个馒头,这可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自己的一半口粮;他忘了她放弃入党提拔,留校任教,离开号称天堂的家乡城市,嫁给他这个“狗崽子”,跟他来到苏北这穷乡僻壤,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教那些打赤脚的学生娃;他忘记在那动荡的岁月里,她用她那羸弱的身体抵挡红卫兵挥向他的棍棒;他还忘了他曾经抱着即将临盆的她,冲进风雨里疾行五公里,把她送进公社卫生院的产房。忘了,什么都忘了,五十多年的风雨飘摇,世事沧桑,还有夫妻恩爱,儿女情长,统统归零,一风吹了。 也不能怪他,他现在的智力只相当于一个两岁孩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管她叫妈,一方面在他现在的辞典里只剩下这唯一的一个单音节词。另一方面,以他现在的智力水平实在无法分辨这两个女性。一个是八十年前给予他生命,用乳汁哺育他长大;而这个用江南女子特有的柔情来呵护他,不离不弃陪伴他。她们都全身心地爱他,为他做着同样的事:喂他吃饭,给他穿衣,为他擦身,扶他走路,教他说话,扶他上床,用手轻抚他的脊背让他安然进入梦乡。 八十年前,他家临河而居,每天吃完饭,他的小手总是指向外面,口里喊妈,妈就抱着他来到串场河边,看那南来北往的运盐船,运粮船,看帆船疾驶而过激起涌向岸边的浪花,看芦苇丛里冲天而起的野鸭。 现在他饭后还是习惯把手指向门外,叫妈,只有她懂他,把他推到河边——池塘边,让他寻找他记忆深处的帆船,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