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不知是什么声响，突然地惊醒了南芯，她从枕头上微微探起上身时，才知道向伟也听到了，正回过头看她。似乎没什么，朦胧的月光中，南芯缓缓地缩回被子里要接着睡觉，向伟有些被打断瞌睡后不快地咕噜了一句“你烦不烦啊”，翻转了一下身，狠狠地给他自己掖好被子。很快传来向伟的呼噜声，南芯却再也睡不着，眼泪无声地流到枕头上。

    南芯伤心倒不是因为这个男人转身不理她，事实上，她并不喜欢赖在他的怀抱里，从来不会像个小鸟一样依偎着他。一是她根本不想，二是他身上根本也没有一丝半毫英雄气概。南芯伤心是两个人都从梦中惊醒后，表现得那么不同。并不是她把他弄醒的啊，她也是从梦中醒来，即使是在暗暗夜色里，她也对他报之一笑，她其实是希望他简单又平常地说一句，没事儿，赶紧睡吧，明早还上班呢！

    毕竟她是女人，在很多情况下，总是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给自己安全感的。但是他连这也没有，他那烦躁、背对的样子分明就是在责怪她醒了之后动什么身，她一动身就扰着他了。就像每到冬天，她若是加班回来晚了，拉开被子上床睡觉时，灌了冷风进去或是她的脚碰着了向伟的身体，他都会非常不高兴地说你做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南芯是寒性体质，一双脚到了冬天就冰凉冰凉的，她这还只是不小心碰着他了，若是像有的女人，到了冬天硬是要把一双小脚缠在老公的腿上，煨在老公的怀里，不知道向伟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会从床上跳起来吧。

    或许是夜色清冷，更容易看到一些真实的东西，今天的南芯在心里确定了一件事，身边的这个人，离自己的梦太远太远，远得他夜夜在自己身边，却与她的梦没有一点相同。

    一夜未眠的南芯早上起来给向伟做了早餐，坐在客厅里都能听见他在餐厅里吧哒吧哒地吃着。她特别不喜欢听到这种声音，结婚快五年了，她依然没有习惯。

    她从沙发上起来，穿过卧室来到阳台上。他们的房子在一楼，阳台外就是小区的绿化带，在不远处的花坛中央，那棵合欢树又开花了。这种树的花，美到仿佛集世间所有男女的细致和柔软于一身，每每它盛开，南芯的心都特别的疼，好像合欢花的绒丝都变成了利刺在扎她的心。

    她拉上阳台的窗帘，想退回到屋里，却在窗帘缝中瞥见草坪上的一条尾巴。她好奇地重新拉开窗帘探身望了望，原来是一只小狗趴在草坪上，脖子上还拴着帆布链，但是主人好像没在附近。南芯动了恻隐之心，回厨房拿了点火腿片出去喂它。当她绕过楼走到小狗身边，蹲下身喂小狗时，才知道它的链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它太小，用力想挣脱，以至于小腿上都弄伤了，低声嗯嗯着。南芯把它抱进屋时，向伟早已上班去了，桌上还摆着喝完牛奶未洗的杯子，吃完煎蛋未收到厨房去的盘子。她见上班时间还早，便给小狗洗了个澡，把它的腿伤消毒包扎一下，又找了一个箱子，在里面铺了一条浴巾，把它放在临时的窝里安顿好，看着它趴着一动不动的样子，南芯心里一酸。

    昨天半夜听到的声响一定是它，南芯想起了梦中那条叫未来的小狗，泪眼模糊了，它在她无梦的时候，提醒她的梦，时光飞转，宛若回到从前。

    如果不是梦存在过，南芯肯定不会这么痛苦，也不会这样去否定一个和自己生活了快五年的男人。

    十年前，南芯在大学校园遇到康子然，两人美好得像金童玉女，用闺密们的话，南芯与康子然这一辈子就只差毕业去民政局的那个章了。

    康子然是比南芯大两岁的学长，他毕业后，没有回自己家所在的城市，就一直在炎热的武汉守着南芯，他们约定等南芯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去云南工作，永远在那里生活。正是因为这个梦想，康子然等南芯的这两年，都不太敢进大公司工作，就怕自己刚适应了到时候又得走，那样不论对他个人还是公司都不太好。

    康子然几乎什么零活儿都接，他在中学门口卖过复读机，在商场门口扮过米奇，在图书城当过临时的导购员，甚至还在周黑鸭店打过工，除此之外他还接一些编程的活儿在晚上做。虽然琐碎忙碌，但是南芯和他都很快乐，每每周末，南芯会好好给他做一份便当，送到他工作的地方看着他吃完，然后就坐在那里等他下班，允许聊天南芯就不停地陪他聊，不允许聊天南芯就在不远处坐着看他工作。他们畅想在两年后，就可以去往梦一样的云南，在那里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养一条小狗，生一个孩子。他们甚至连孩子和狗狗的名字都想好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康时时，狗狗就叫未来。

    但是就在南芯要毕业的前三个月，他们的梦，被封存了。康子然家里出了事，他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撑和力量，他不得不回去照顾家人。康子然瞬间变得沉默和沧桑了，直到南芯毕业，他都没有给过她一个电话。

    南芯背着行李去他的家乡，说他在哪里，他们的梦就在哪里。然而，磨难真的可以压垮青春，还有爱情，面对南芯的死心塌地，康子然是绝然的，他甚至狠狠地对她说，南芯，这里不需要你，你在反而给我添麻烦，你走吧，这里没有什么时时，也没有任何未来，更没有你要的梦。

    为了让南芯死心，康子然做了很多让南芯伤心的事。

    南芯哭着离开康子然的城市，好长一段时间消沉低落。在调整了半年后，她只身一人来到云南，在这里工作，渐渐安稳，然后在大家的催促下相亲、结婚，只是她知道，她虽然在梦的地方生活着，却已经没有了梦。

    南芯在公司里沉默了一整天，终于决定给同学打个电话。这些年，她一直回避和认识康子然的任何人联系，她太害怕揭伤口。但是现在，她特别想联系上康子然。因为她的生活就是恶梦，只有真正的梦才能安抚她。

    有时候就是那么微妙，不想找到一个人和想找到一个人，都是同样的简单和机缘巧合。

    找到康子然的联系方式后，南芯把小狗放到了宠物医院，然后飞去康子然的城市。起飞前，她跟向伟提离婚，向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行。南芯释然，他俩之间，本来就无感情。

    康子然老了许多。南芯的到来，让他惊喜。他说这八年，他把家里的事情理顺了，现在父母过着平静的小日子。他说他一直在强大的勇气和强大的自卑之间纠结痛苦，他不能放下不能带给南芯幸福的自卑而拥有来找她的勇气。南芯哭着听他讲完这些，瞬间，什么都原谅了。

    原来，康子然父亲的小工厂破产，原合作办厂的人又把仅有的资金裹挟而逃，这几年，他们一家人被追债的苦苦相逼，父母都因此生了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说他没有一丝的力量跟南芯说未来，说他们的梦想。

    南芯泣不成声，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再坚定一些，仅仅只是因为子然把一个陌生女子带到她面前说那番话就相信他是不爱她了。她后悔自己没有留下来陪他一起去面对那些磨难，想想这些年，他一个人挺过来的，该有多不容易。子然一笑说，南芯，不怪你，若是你想留，我也不会让你留的，那件事你若不信，我还会想出别的办法逼你走的，总之当时就是想一定不能让你留下来受苦。

    可是子然，你认为我走了，就会幸福吗？南芯问。康子然沉默了许久，拉了拉南芯的手，才笑着说，南芯，没有让你时时受苦，就是我认为的幸福，那样的苦我是不会说给你听的。

    南芯的眼泪又一次决堤，子然，你没有让我时时受苦，可是我时时的未来呢？这些年，我是个没有梦的人。

    康子然也哭了。这一夜，仿佛回到从前，也仿佛把这些年的所有都弥补给了对方。南芯看着身旁熟睡的康子然，感觉自己又是个有梦的人了。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他也醒了，笑着看她。南芯说，子然，你知道吗？好像是上天安排的，前天晚上，时时跑到我窗边了，等天亮了，我们就回宠物医院接它，从此，我们就时时有未来了。宠物医院？康子然皱了一下眉头。南芯帮他回忆，可是他好像还是忆不起来。南芯想再说时，康子然的电话响了，这回是真的了，他的妻子催他回家。他们，竟然一直都没有谈到各自的家庭！是太迷恋梦，还是一说现实，梦就不在了？

    康子然回家时是凌晨两点，外面下雨了，他还是回了，南芯听了半夜的雨。雨声告诉她，当年相爱、如今相聚已是英雄梦想，这份英雄梦想在梦中，而生活中是没有的。

    叶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