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写真 潘国本 1960年代。上街。古镇“林家铺子”“豆腐西施”的后生。 钟表修理兼营镶牙的,是爿父子店,店主姓俞。小师傅叫小牛,原本是老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时候,学校撤了,学生回乡。父亲老俞是这里的钟表匠兼牙医,“开水下面条”,小俞做了顺水学徒。每次走过上街,都能看见一个小伙子,左眼戴着铜板大小的放大镜,钻在油灯下,起子镊子,更替拆卸着手表零件,又在汽油里洗净,再分门别类放进一个玻璃器皿。小牛旁若无人,连呼吸也不出响声。年轻人眼力好,脑子灵,三五个月就接过了父亲手艺。那时,手表列为成功人士“三大件”之首。可那时候,这个镇碰来碰去都是只拿工分不拿工资的社员。田里农活,要精确到分秒吗,掌握了太阳也就掌握了时间。他们的牙齿也坏得厉害,但镶什么牙呢,拔掉了事。小店生意清淡,小俞这手技能,成了“屠龙术”。我看见老俞常常捧杯清茶,发呆。 荣生面业,主营春卷和狮子头,一间门面,店门板一半落地,另一半,矮墙顶着半身门板。这半身门板一卸,既是窗口,又是柜台。凌晨3点,灯火已亮。荣生打理醒好的面团,婶子点火烧大煤炉起油锅。那时的油锅,还是人见人爱的,将条上街飘了喷香。于是,早读孩子、早班旅客,嚼出一路香甜。 待窗口那只竹匾里有了余货,婶子泡的秋叶茶,也就端进了荣生手里。高不盈尺的槐木靠椅,桐油涂了贼亮,就在他身边,长长的靠背,能托到肩膀,还有一杯热茶在手上,春卷荣生,跷起二郎腿,享受小康怡乐,还有家庭权威。 荣生春卷,甜的,取赤豆和红糖打底,精油辅佐;咸的,荠菜和雁来蕈打底,香干辅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荣生的货色最好吃。荣生头发稀少,点子不少,有句山歌这样流行:“荣生癞痢头,春卷狮子头”。我的同事汝俭先生回忆,腊月心里,天麻麻亮,一家子还熟睡在热被窝里,外边“春卷啊——狮子头”,已经一声比过一声了。坐起身子,窗洞里递过几个小钱,人还在被窝里,春卷就在嘴里了! 杨鞋匠,患过小儿麻痹症,整个身子不到一米,行走全凭那双超常的手,两张20公分高的小凳,左右交替向前,甩出一个个“人”字。“走”上一阵,小凳塞进屁股下,休整片刻,即使连接上街与主街的高坎,也难不倒他。 与他熟悉是因为他的调皮鬼弟弟在我班上,每次见面必有招呼,少不了的话题是弟弟的在校情况。如果听到一点进步,他会笑得忘记边上还有人。如果弟弟又犯事了,脸色立即凝重,说“我就这样子了……”八成是希望我能对他弟弟开点“小灶“,助他弟弟出彩。 15岁以前,他大门边也不肯出,怕见人,自从安排他进了鞋匠店,先是创造出小凳行走,再是手艺独一。两年后,一镇的人改称他杨师傅,再一年,每月工资18。杨师傅话也多了,人也勤了,每天贴紧了坐在门前,一边忙乎,一边跟熟人点头,微笑。 他们也曾是天空星星,很小,都走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