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写真 子 聿 ICU病房门外是一个并不宽敞的大厅,虽不宽敞,但却是整个医院里唯一不拥挤、不喧闹的地方。除了ICU病房里的患者家属,没人在这逗留。大厅里,左右两边各摆放了五把长椅,相对而望。而病房里,也差不多就十几张床位。椅子的长度和宽度,仅仅能睡下一个人。每一把长椅上都铺着防潮垫,大概都是情急之下从医院楼下的便利店买的,整齐划一。 往往是这样,患者入住ICU的第一个晚上,在大厅里守候的家属的随身物品差不多只有这么一张防潮垫。夜深了,把随身穿着的衣服脱下,卷个卷,用来当枕头。用不着考虑舒服与否,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无论患者的病情是好转还是恶化,很少有人能在一天之内出ICU。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家属的物品也越来越多,从饭盒暖壶到脸盆香皂,应有尽有。每个病人,大多数都只留一个家属在这长期守候。因为ICU病房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医生和护士们照顾得非常妥当,除了二十四小时待命、抉择和签字,不需要家属做任何事情。而家属们都说,这是世界上最难做的几件事。 一到了这里,人们好像都对数字失去辨识力。无论医生走出来叫几床家属,人们都会蜂拥而上。即便把那个数字听得清清楚楚,也会忍不住上前去打听一番。哪怕医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我不是你家病人的管床大夫,一会我帮你问问情况”,能与里边走出来的人对上一句话,仿佛也能添一些心安。毕竟,与里边的亲人又有十几二十个小时没有见面了,前途未卜。 家属们如果想去卫生间,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普通病房。住普通病房的患者,也有轻重之分,轻的可以自由活动,重的则几近瘫痪。ICU的家属们经过这一间一间的病房,不时向里边张望。看着那些家属们给亲人或喂饭、或擦洗、或扶着他们一小步一小步地练习走路,心里充满了羡慕。无论患者是什么样子,起码可以踏踏实实地为他付出,那是一种可以触碰到的喜悦。而于他自身,还是那四个字,前途未卜。 由于同病相怜,这十来个人相处得非常融洽。提供短缺的用品,分享各自的美食。若谁发现自己的鼻子稍有些不舒服,立刻自觉地通知家里人换岗,生怕传染给其他家属。更怕的是,把这病毒带到病房里去。唯有一点,不安慰,哪怕看着谁的眼圈红了,也装作若无其事。因为彼此心里清楚,这眼泪是劝不回去的。若不想哭成一片,还是不做声得好。 这是神经内科的病房,说来也怪,里边的病人除了一个九十几岁的老太太之外,其余全部是男性,而且年龄多半在五十到六十之间。如此,门外的家属们以这个年龄的女人居多。女人们一扎堆,就会有数不尽的家长里短。从婆媳关系聊到儿女们的婚事,聊着聊着,就会聊到里边病重的丈夫。彼此一交流病情,不是脑溢血就是脑梗塞,再一细聊,终究逃不过酗酒这种恶习。女人们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仿佛那心疼和难过一下子都没了,化作无穷无尽的埋怨。埋怨不解气,皱了皱眉,恶狠狠地说出一句“活该”。然后,长久不说话,两行眼泪又挂在脸上。 九点一过,走廊的灯灭了大半,昏暗告诉人们该躺下了,翻身时长椅发出的咯吱声此起彼伏。深夜里,某个家属被医生叫进病房。一定不是好事。过了一会,来了许多人,没有哭喊,也没有喧哗,只是在那里默默地收拾东西,生怕吵到其他人。所有的家属其实都醒着,但没人起身,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也不知道该如何过自己那一关。又过了一会,一切又都恢复安静,唯剩下翻身时长椅发出的咯吱声。 第二天一早,刚刚空下来的长椅,又铺上了一张新的防潮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