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美国小说家雷蒙德·卡佛的书在中国卖得不错，我很怀疑有不少人是冲着书名去的，——他有本小说集，名为《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不用说，上面的题目是从他那儿套来的。爱情是什么近乎无解，对爱情的谈论常常不知所云，而我的问题我以为答案很明确：当我们说“这就是足球”（通常伴以惊叹号），我们说的是（或者说，惊叹的是），——偶然性。即使是慨叹竞技体育的残酷，那后面也仍然是，偶然性。

    偶然性就是意外，就是看似不会发生的事情居然发生。谁会料到西班牙输给荷兰输了个1：5？谁会料到下半场卫冕冠军一度就像是被对手摁在地下痛殴？赛前从媒体到专家，从真球迷到伪球迷，预测的几乎都是相反的结果。这预测来得有凭有据，——我们得到了很多的信息和数据：荷兰队里尽是菜鸟，有世界杯经验的数不出几个；荷兰人又习惯性地闹内讧，罗本和队友干上了；范佩西们无组织无纪律，大战将临居然去逛夜店……西班牙则俨然冠军相，他们豪华的阵容，老到的经验，精诚团结，冠军的心……当然，必有许多事后诸葛亮冒出来，头头是道将这意外的结果解释为必然，但无论怎样的“追认”，都无改于偶然之为偶然，意外之为意外。必然性可以解释世界，偶然性则创造了世界。

    我相信，但凡不是西班牙的死忠粉，都会因这场球欢欣鼓舞。一个完全被必然性统治的世界一点也不好玩，假如现实生活中我们更多地渴望秩序，那么，在世界杯这场游戏中，我们往往重返童年心性，只要悲剧不发生在所支持的球队身上，我们的心态，乃是“唯恐天下不乱”。偶然性事件频频发生，那才会有天下大乱，我们等着看有声有色、跌宕起伏的大戏，而没有偶然性，就没有戏剧性。这时候谁要跟我说，“平平淡淡才是真”，我理都不理。

    据说现如今已进入一个“大数据”（BIG DATA）的时代，海量的信息包围着我们，数据一是一二是二，如同“铁的事实”般冷硬而不可辩驳，教练们在根据数据分析对手，制定战术，专家、媒体在据此预测比赛结果。种种的分析，都是奔着必然性而去，然而一面做着“必然性”的展望，一面我们的心里潜藏着更大的期待，期待着意外带来的意外之喜。当然，前提是，球得好看。荷兰对西班牙一役，就好看。此所以裁判终场哨响之际，我禁不住要狂赞-句：偶然性是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