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斌
旧时小儿开始读书认字,谓之“发蒙”。我的“发蒙”当然是在小学。外国文学方面,当然的,要迟得多。算起来要到初中,这里的一个关键人物是高我三个年级的小孔。他的作用不在指点门径,而在一下子把我给震住。相应地,他的方法不是循循善诱,而是醍醐灌顶——虽然他自己浑然不觉。
小孔家就在学校操场的西头,没事常在学校里转悠,自老师到低班学生都认识他。老师、他的同年级学生都叫他小孔,低班生也跟着这么叫,他也不以为忤。小孔长得肩宽背厚,腰粗腿粗胳膊粗,粗黑的头发始终长不到一寸,下巴结结实实,一根鼻子势大力沉。小孔说话瓮声瓮气的,像是有点大舌头。
我和小孔差了好几级,他既非邻居,又不是某个同学的哥哥,论理不会有什么瓜葛的,也不知怎么就算认识了。初一的暑假,我和几个同学向老师讨了差事,每天晚上到学校的图书馆当看守,校园里有座小山,图书馆就在半山腰上。正是喜好群居的年纪,我们每次都有一两个“编外人员”来入伙。四五个人坐在由山脚下通到图书馆的最上面几级石级上,海阔天空,言不及意地神吹。头顶一天星斗,脚下是朦朦胧胧、空空荡荡的操场。更深时分,夜凉如水,人家的灯火渐次熄灭,四周的各种声音归于沉寂,就觉自己的说话声变响起来,咳嗽一声,传出去老远,打个哈欠也清晰可闻,真如置身空山之中。
有一静必有一动。我们也时常下山去搔扰,小孔家就在校内,也是我们的搔扰对象。几个人裹了大毛巾扮作土匪模样,携了弹弓、弹弓枪去偷袭,一个高喊“小孔,小孔”,待他从家里出来,这边黑暗中一阵齐射,小孔中了弹,便骂道:“小狗日的,让我逮到打个半死!”
也就是骂骂。晚上在家闷得慌又无处可去,他时常要来找我们玩。往往是冲了澡之后,肩上搭了块毛巾,哼着样板戏大摇大摆走上山来。到了我们堆里,他自有一种高班生在低年级学生面前特有的见多识广、居高临下的派头,当仁不让就作了中心。有天我正抱了本千辛万苦弄来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在看,小孔又来了。从我手里拿过书去翻看几页,问我:“契诃夫是哪国人?”我说是俄国人。他听了便抛下书,露出看不起的神情。“苏联小说不灵,”他道,“都是跟法国学的,法国小说一等。”我心里有些不服。小孔却不理会,只自顾自说道:“有个莎士比亚晓得不晓得?写过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绝对精彩!”于是便讲这故事。我得说他擅长的是旁逸斜出的乱侃,讲故事并不高明。说了几句他便推记不清楚,掉过头来纵论法国小说家。“莎士比亚还不算什么,巴尔扎克更棒。还有更厉害的,知道不知道《茶花女》?小仲马写的。他老子叫大仲马,《基督山恩仇记》没看过吧?那是没的话说了。”一连串的名字闻所未闻,但他讲得眉飞色舞,我们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那天晚上小孔神吹到很迟,就在我们那儿睡了。人多,桌子拼成的通铺睡不下,小孔和我们当中一个叫阿五的,一横一竖睡在了借书还书的曲尺形柜台上。我们都还没发育,阿五更生得瘦小,睡在那里更衬出小孔偌大一个身胚。众人渐渐入梦,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睡着的。小孔瓮声瓮气打着鼾,蚊香隐隐的一点红亮是暗淡的,黑暗中也见不出缭绕的烟缕。迷迷糊糊地我还在想,《基督山恩仇记》或许比《水浒》、《说唐》更有意思吧?
如今教着外国文学史,当年小孔报出的一串作家的名字时常挂在嘴边,那些书也早都看了。但我还是忘不了那一次的“外国文学启蒙”。有次到留在母校的中学同学处串门,说起过去认识的人,他告诉我小孔现在当着体育教师。一时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不禁悬想,要是哪天在大街上恰好撞见,向他提起这段往事,不知他会怎么说。也许他会说:“哪有这回事?”不过更可能的情形是招呼了之后,他要似是而非地想半天:“你不就是那谁吗?!”似乎在当时,很熟的样子,他也单认人而不大知道我们姓甚名谁。毕竟,他是高年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