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惠
当水缸里的豆子饱满黄亮,似十五的月亮,大先生知道,是磨浆的时辰了。
白色的浆汁盈满了大缸,围着白围腰戴着白厨师帽的大先生开始做豆腐的高难技术活了:点卤。旧式的石磨不用了,但大先生一直坚持不用石膏而是用卤水点浆,这样做出的豆腐口感绵韧又带着浓浓的豆香。
大先生左手将卤水不疾不徐地下到这豆汁中去,右手拿着长长的木耙上下搅拌。一忽儿,丝丝蝇翅状的豆花就在这缸中升腾旋转,大先生有了些许的笑意:豆花均匀四扬,这缸豆腐肯定不成问题了。
尽管做了四十多年的豆腐,但每次点卤、扬花,大先生还是和第一次跟着父亲学手艺一样认真与小心翼翼。
当洁白如玉的二十箱豆腐在电动三轮上整齐叠放,东方也放白了,小鸟儿嘀哩嘀哩欢快鸣叫。大先生脱下围腰,拿下白色的袖套,进了房间。再出来时,大先生已是西装领带。老伴总是要笑:又出去“洋了”!
镇子上的人都说大先生“洋”。家里的摆设洋,是八十年代末小镇上第一家摆上沙发的;是第一家买上摩托车的。二十年前儿子作为镇中第一个考入名牌大学的学生,大先生为送儿子去南京买了一身西服,就喜欢上了西服,先后买了几套西服,春夏秋冬轮了穿。大先生家的豆腐不是在家摆摊卖的,大先生家的豆腐从来都是送的。穿西装打领带骑着三轮车送豆腐的大先生,就是小镇清晨的一道风景。
外面的人来了小镇很是奇怪:做豆腐的老头也是个端正人物,个头高高的,还穿西装,倒是讲究得很。小镇上的人会告诉他:你去看他家里,穷时富时都亮堂堂的,干净净的,你去他家看看,做豆腐的木箱子、水缸溜光水滑,你去看人家屋前屋后一根杂草都没有的,全是种的月季和冬青,四时八节有红有绿。大先生就是讲究!
外面的人又奇怪:做豆腐的,你们都叫他大先生?!镇子上的人还是会认真地告诉他:做豆腐的怎么啦?人家会说三国,人家知道水浒。八十年代,镇子里常搞元宵节猜灯谜,连文化站和小学校的老师都没猜得过他,学校里的老师说要拜他为师,他不是大先生谁是呢?
七邻八舍遇上难缠的七拱八翘、婆媳妯娌间鸡毛蒜皮的事,有人就会说:请大先生来断一断!
这几年,过了六十的大先生体力不如以前,豆腐从每日里的三十箱减至二十箱,但他还是骑着电动三轮往保护区食堂、往幼儿园、往事先打了电话预订的人家送。逢年过节预约的人家多,大先生在县城做副校长的儿子都会回来帮老父亲的忙,一家子忙着说着,豆腐坊里总是笑声一片。小镇上的人说:这么多年,就没听到大先生家谁高过声,没见着他们家和谁红过脸。
小镇靠海,吹来的风都咸涩涩的带着海鲜的气味。柳树绿了,菜花黄了,渔民的饭桌上,青椒炒鱼片,蛤蜊茶馓,水晶虾仁,最后上来的一定是最好的菜:碧绿绿的菜叶,金黄黄的虾米,衬着白柔柔的豆腐,那豆腐已是若白玉兰花儿一般在汤中绽放,品上一口绵嫩滑滑豆香四溢,入口即化。劳作一天的渔人说是哪还要其它的菜?端着这碗豆腐汤,就着大米饭,早出安然,晚也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