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野猫分明担当着引路者的角色。
父亲和我到达西石城村时,遇着的第一个村民是一位中年妇女,那会儿她正坐在门口拣菜。当她得知我们是来探询陈庆年的老宅时,立刻站了起来,眼睛放光:“是来看大先生的宅子的呀!”然后,很热情地告诉我们行走的路线。
那只野猫就是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的,一直走在我们前头,我们停下来拍照、摄像,它也停下来,立在那里回头看着我们,眼神里有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在闪烁。当我们来到老宅门口时,那只野猫突然就消失了。
陈庆年是我的曾外祖父。对于他的生平,最辉煌的功绩莫过于为夺回东沙群岛的主权所作的贡献。1909年日商西泽强占我东沙岛,日本领事欲以志书为凭,方能归还。但中方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受当时的两广总督张人骏之托,陈庆年查阅所有海道图书,终于在自己家的藏书中找到了雍正八年陈伦炯所著《海国闻见录》《沿海形势图》,书中记载了东沙岛为中国版图的历史凭证。陈庆年向清廷献出这份文献,东沙岛遂不致落入日本之手。
此刻,正是初春,风和日丽,路边的小草静静地萌绿,零星的油菜悄悄地吐着嫩黄的花蕾。
立在堆满杂物的老宅里,抬头望着屋顶那一根根依然结实的梁,突然就想起了我曾经住过的书楼也有类似的梁,房子虽破,房梁依然结实。那书楼叫“传经楼”,建在镇江市区磨刀巷的陈家大院(即“横山草堂”),陈庆年从这里踏上了一条成长、成名、成功的道路,最后又在这里归于尘土。听母亲说,书楼曾经藏书20万册;听舅舅说,这20万册书里最有价值的是贝叶文片和甲骨文片。可惜这些全在“文革”中化为灰烬。磨刀巷在十几年前进行了彻底的开发,成了一个商品房住宅小区,小区里立着一块关于陈庆年生平的碑。
想着被“文革”消灭的20万册书,看着眼前如同风烛残年老人的宅子,在这个温暖的初春里我想哭。哭什么?我说不清。
那只野猫消失后,就有一位70多岁的村民一直陪着我们。他不姓陈,却知道陈庆年。他竖着大拇指说,大先生了不起呀,在小日本那里替中国人挣回了面子。
老先生引着我们来到老宅旁的陈家祠堂。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着,阻挡了我们的去路。抬头望,几个高高的墙头高出围墙很多。原来,我们刚进村时看到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墙头就是陈家祠堂的所在。
西石城村原先有六个祠堂,燕贻堂、舜连堂、礼耕堂、怀德堂、怀仁堂、徐家堂,其中燕贻堂最大,又称陈家祠堂,内有宋太祖御赐“奉天”“敕命”的碑文,还有岳飞亲题的“义门一派”匾。解放后成了西石小学。村子里50岁左右的人都在这座祠堂里读过书。燕贻堂衰败不堪,但依旧存在。其他五座祠堂呢,如今只剩下了传说,也只能是传说了。
我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六座祠堂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从宋朝就已存在的西石城村现在该是多好的乡村游景点呀!对当地的经济发展该是怎样的带动呀!
但这只能存在于我美好的幻想之中,现实总是残酷的。
我们问:“燕贻堂里的御赐碑文和岳飞题的匾还在吗?”
老先生说:“‘文革’时全砸了,全没了!”
当造反派在燕贻堂大砸大砍的时候,红卫兵冲进了磨刀巷内的“横山草堂”,能抄的都抄走了,还将“传经楼”里的20万册藏书抢劫一空,在一所中学的操场上烧了三天三夜。
回到家里,父亲立刻翻阅资料,查找“燕贻”的含义。《诗经·大雅·文王有声》里说:“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朱熹集传:“诒,遗也;燕,安……谋及其孙,则子孙可无事矣。”综合这些,“燕贻”就是使子孙后代安吉。再引申下去,燕子在春暖花开时才会飞来,“燕贻”不正寓意着“把春天留给后人”吗?
这种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美好愿望,在延续了几百年之后,30多年前的那一阵狂风就把它吹落了。30多年过去了,燕贻堂还在,谁还了解“燕贻”的含义?谁还能忆起这里曾走出过一个叫陈庆年的书生?谁还能将陈庆年与东沙群岛的主权之争联系在一起?
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想起那只引路的野猫。在离开西石城村时,恍惚间又看到了它,黄白黑相间的毛色,肥硕的躯体,敏捷的身姿。它还是跑在我们前头,还是不住回头,送出意味深长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