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军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里下河农村很少有人穿皮鞋,人们脚上当家的是各式各样的布鞋。在农村,稍微大一点的村子都有皮匠,皮匠和皮件没什么关系,是绱鞋子的。
不同种类的手艺人身上都带着自己的行业特点,打铁的面部黝黑,木匠头发里落满了灰尘,瓦匠身上沾着泥点,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的。皮匠也不例外,他的行业特点体现在体形上。大多数皮匠腿脚不好,做活时都是坐在一个半高的小马扎上,常年佝偻着身子,拱腰缩肩。
那时候,大多数农村人都是一年一双鞋,再穷,也得做双鞋过年啊。因此,年前的一段时间皮匠特别忙,是真正的夜以继日。平时,他们是颇为清闲的。给塌了底的鞋钉鞋掌,将绽了线的钉鞋重绗。他们也会修油伞,会捏拉链,会开锁。当然,这些小玩意并不足以养家糊口,多数皮匠都是兼职的裁缝。
皮匠当然是男的,没见过女皮匠。这是乡风,但皮匠干的活都与女人有关。他们也糊骨子,“吃”麻线,叙鞋面布,出鞋样子。在绱鞋子时,手上也戴针箍子。绱一会也会把手中的锥子在头发上“光”一下。有人来绱鞋子时,他们会和送鞋的女人商量半天,是明上、暗上还是翻上?要不要滚边?是要圆口、方口还是松紧口?弄清楚了,就用画粉在鞋底上做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懂的记号,连同鞋面布一起捆好,置于一边。皮匠绱鞋子很从容,也很安静,一手拿着鞋底和鞋帮,一手执一个带倒刺的锥子。熟练自如,有条不紊,极有卖油翁和佝偻丈人粘知了的风采。
绱鞋是个技术活。不同的人穿不同的鞋子,不同的鞋子又有不同的绱法,这是有讲究的。小孩子抓周穿的虎头鞋小而软,要用小号的针,缝制时斜着连上就行。半大男孩多穿松紧口,因为顽皮比较费鞋,这类鞋子得明绱,好处是鞋帮不易坏。女孩子一般穿方口褡绊鞋,明绱才好看,透着大方而本色。成年男人则是圆口鞋子居多,这种鞋子要翻绱,要把线脚藏在里面,这样鞋子的空间才能最大化,穿起来轻快而跟脚。翻绱是难度最大的,价钱也贵。鞋子绱好后并没有完工,还要楦。每个皮匠铺子都有很多木质的楦子,分前脚、脚跟和楔子三种。前脚、脚跟的样子和位置很好想像,楔子是插在它们中间的。我们那个地方把这个东西叫“刹”,是用来加强、支撑或保持固定位置的木片,它能将向下的力量转化成对物件水平的力量。在读小说的时候,开篇就是楔子,我觉得很奇怪。楔子应该在中间,“破头刹”嘛,放在前面算怎么回事呢?
手工做布鞋是一件极费工夫的事,鞋底是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手巧的姑娘纳出来的鞋底针脚密、匀、平,皮匠尤其喜欢,绱起来不费力。如果遇到骨子没晒透或面糊没涂匀的鞋底,他们会头疼的。由于皮匠生意的季节性突出,一进冬天,他们就忙碌起来了。但过了腊月二十四送灶日,皮匠铺子就不再收鞋了,他们怕忙不过来,误了人家过年。皮匠店在所有生意铺子中总是最后才关门,他们一直要忙到大年除夕。我在小说《聪明的皮匠》中写的皮匠文儒除夕雪夜送鞋是真事,他说那天夜里,在别人送他回家的船上,虽然雪霰溯风,但他觉得一切都充满了说不出的美。我认为,那是一个皮匠在完成了承诺后的舒坦、自豪和享受。在世间,得到固然能产生快乐和满足,付出有时更能让人有一种成就和充实。
穿久了皮鞋的脚,有时会对过去手工做的布鞋产生一点思念,就像漂泊的游子总是思念故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