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里下河流域有一种小虾，很小很小，其长度要用毫米做单位的，而且永远都长不大，当地人唤作“麻虾子”。
    里下河一带有句歇后语：“麻虾子戴斗笠——假充大头虾。”那意思和“猪鼻插大葱——装象”差不多，但尺度上比后者更为夸张。麻虾子太小，是虾子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小不点。乡间说起水下世界的生物链，是这样表述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麻虾吃烂泥。”
    可是我以为，麻虾子再卑微，也不至于去吃烂泥，事实上它们对生存条件十分挑剔，略有污染或稍微浑浊的河道湖泊里是不见其踪影的。由于在环境方面要求苛刻，麻虾子们的领地大约仅限于里下河流域，是这方圆一二百里内的特产。这一地带，气候温和湿润，碧波粼粼的大湖小河，便是麻虾子聚族而居的家园，它们小心躲避着大小鱼类，同时以苔藓和水中更渺小的浮游生物为食。春夏两季是麻虾子的繁殖季节，它们多于半夜三更成群地浮出水面，一簇一簇，密密匝匝，此时最宜捕捞。捕捞麻虾子使用的不是普通渔网，而是一种特制的推网，其顶端是麻布之类做成的网兜，以两根杯口粗的毛竹交叉固定，捉虾人站定于岸边或浅水里，双臂紧夹竹竿根部，两手灵巧操纵中段，瞅准虾群，反复推拉网兜，远近来回十数遍下来，成千上万的麻虾子便纷纷落网了。
    麻虾子壳薄质软，晶莹剔透，而生性娇嫩，捕捞出水后若不及时处置，过两三个小时就全烂了，要想保存长久，就得把它们熬制成麻虾酱。麻虾酱配料无需太多，工序却不简单。先将新鲜的麻虾子漂洗干净，再晾干，腌渍，封缸，发酵，十天半月之后与上好的黄豆酱混和，加入素油及葱姜汁、香辛粉等，搅拌均匀，末了用大锅熬煮，方成。
    四十年前，春夏时节，每隔一些日子，家门口的河边就会停靠着叫卖蟛蜞和麻虾酱之类的小渔船，也不知它们从何处而来，又将往何处而去，但它们给整个村子带来了若腥若鲜的气息，也带来了一份难得的赶集般的热闹。有些人家夫妻商量好了，其中一个攥着三五毛钱，拿了粗瓷大碗，直奔码头，也不用讨价还价，乐呵呵地端了一碗麻虾酱回来。傍晚时分，西天尚有一抹绚丽的余晖，小院里的方桌上便早已凉着一瓦盆的糁子粥，没别的小菜，就一碗麻虾酱摆在桌子中央。孩子们虽馋倒还懂事，喝一口粥，才伸出筷子去挑一点麻虾酱，送到舌尖上，细细品味，那股鲜香想必是历久难忘的。自小，我就常听大人们说：“好菜一桌,不抵麻虾子一嗍。”
    如今，乡村的河边早就不见叫卖麻虾子的小渔船，而产自东台、海安等地的麻虾酱，则一瓶瓶一盒盒包装精美，陈列于超市货架上。也不算贵，一瓶就十元上下吧。我有时会买点回去的，做不了大菜就烹小鲜吧，麻虾炖豆腐，或是麻虾炖蛋，老人小孩都喜欢。若要做馅饼、下面条、煮馄饨、蒸包子，有麻虾酱做配料，绝鲜。若是晚上，不如喝点粥，最好是糁子粥，稠而滑溜，再从瓶子里挖几勺麻虾酱来，盛在碟子里，那么，纵是桌上排满山珍海味，我的眼里也只有这一碟麻虾酱了。成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