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还家，与梦中还家，又有什么两样呢？一切都被简化了，只剩下那么一点意思了。

  [南京]陈迅

  齐白石是湖南湘潭人，57岁定居北京。客居期间，他画过一幅又一幅《白石老屋图》。图中，山是故乡的山，屋是故乡的屋。其中多幅，只见屋，不见人。人上哪儿去了呢？只有一幅，在屋前画了两个人，一个是策杖还家的老人，一个是出门迎接老人的儿童。题识云：“白石老屋图。老屋风来壁有声，删除草木省疑兵。画中大胆还家去，且喜儿童出户迎。前甲子二月画图，此再画也。白石齐璜。”

  “还家”，齐白石忍不住终于把这两个藏在内心深处的字说了出来。他真的还家了吗？没有，只是“画中大胆还家去”。画中还家，与梦中还家，又有什么两样呢？一切都被简化了，只剩下那么一点意思了。故乡老屋的门敞开着，从里面走出一个儿童，来迎接他。他老了，拄着拐杖，看到儿童，就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自己离开了家，故乡的老屋离他越来越远。他记得老屋的后面有几座山，老屋的旁边有几棵树，篱笆圈起一个院子。照着记忆，他从六七十岁，画到八九十岁，反反复复画他的《白石老屋图》。屋在，人呢？有那么一天，他戴着圆圆的老花镜，大胆地把衰老的自己画了进去。他掩饰不住了，干脆直抒胸臆，以这种方式还家。

  这里的还家，有回家的意思，也有回乡的意思。地方色彩很浓，似乎拖着方言委婉的余音，古色古香，不禁让人想到唐代诗人贺知章的七言诗《回乡偶书》。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中有无尽的感叹呀。年少时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温暖的家，去他乡闯荡。岁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等到有那么一天，有一种情绪潮汐般涌动，不可抑止，自己才意识到是想还家了，却已老了。

  还家有象征的意味，有梦幻的色彩，真的能够回到从前的那个家里去吗？就像杨绛先生晚年一再说的“我要回家”，回到我们仨的那个年代去，回到一家三口那个温馨的家庭里去，与钟书先生、女儿圆圆团聚，可能吗？还家的体验，被贺知章写到了极致，几个在村口玩耍的儿童，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着归客，问，你是谁呀？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呀？归客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