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王征桦 卫生院的门诊楼和住院部之间隔着一个大花园。花园中间是一条笔直的小路,路的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水杉。在乡村,人们要是患了重急症,都急于转到县医院,愿意留在卫生院的很少。所以,住院部实际上常常是空的,没有病人。 水杉下的女贞树被修理得整齐,它抽出的嫩叶慢慢地变老了。张铿是院长的儿子,他常带着我们这些孩子躲藏在低矮的女贞树下,偷偷地朝葡萄架那边观望。那时我们会看见陈芳英坐在葡萄架下,抚弄着她瀑布一样的长发。陈芳英是来自上海的下放知青,她是卫生院里最美貌的护士。 葡萄架是陈芳英搭建的。整个医院空荡荡的,只住一两个病人。陈芳英无事可做,就来侍弄这些葡萄。雨过初晴时,葡萄藤的叶子鲜绿鲜绿的,在阳光下闪光。陈芳英拿着红色的塑料盘子,在阳光下摘着葡萄。我们这些孩子被她的美貌吸引,蹲坐在水杉下的小路上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陈芳英,陈芳英,年纪轻,奶奶经!”“奶奶经”是这里的方言,就是精于打扮,妖里妖气的意思。陈芳英似乎对我们无礼的行为并不在意,她端着盘子走过来,微笑着,一人发了一串鲜葡萄。 张铿的爸爸对陈芳英十分不满,他要陈芳英把头发盘起来,或者扎成辫子,他还对陈芳英擅自在医院里种植葡萄大为恼火。上世纪七十年代,穿红衣的女人很少,而陈芳英爱穿红衣服,惹人眼睛。护士长任阿姨说,陈芳英穿着花里胡哨的,像狐狸一样。今后,你们不要再吃她种的葡萄。 还真让护士长说对了。不久,卫生院里真来了一只狐狸。那天黄昏,我和张铿放学后,在花园里的草地上玩石子。忽然,一只红红的、长尾巴的东西一闪而过,那身影如同一团簇新的火苗,窜到葡萄架下消失了。 医院里来了火狐狸的消息不胫而走。镇上许多单位的人都跑过来,想看看火狐狸是什么样子,连城里县医院的医生都知道了。每次他们来的时候,张铿和我都背着书包,向来者指明火狐狸曾经在什么地方出没过。后来,张铿发现来看狐狸的人,对自己的讲解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而是漫不经心地对着陈芳英宿舍的窗口看。 我们忽然感到有点愤怒。再有人问起火狐狸的事,我们开始拒绝回答。我们老老实实地上学,有没有火狐狸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热闹了一阵子以后,火狐狸的事慢慢地冷了下来。我们意外地发现,城里医院里有个医生,常常来我们这里。他只要一来到我们卫生院,就和陈芳英一起坐在葡萄架下,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陈芳英的脸上绽放着满足而骄傲的笑容。 任阿姨说,县医院的那个医生也是个上海知青,因为关系硬,所以能分在县城工作。陈芳英有福气,搭上了他,将来肯定会调到城里去。我们心里有些儿失落,看到陈芳英编织男式毛衣时幸福的样子,我们发誓再也不理她了。 可是,陈芳英没过几个月就换成了愁苦的面容。县医院的那个男医生此时已经回到了上海。回城的他,立即失去了音信。而现在,陈芳英编织的男毛衣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像一张从火狐狸身上剥下来的皮。 这以后不久,高考制度出台了。没有关系的知青,从这里看到了回城的希望。连续几个月的时间,陈芳英窗口的灯光都亮到后半夜。但院长,也就是张铿的爸爸说,陈芳英政治素质不过硬,就是再复习再加油,也不会让她去参加高考。 至于陈芳英是如何通过张铿爸爸这一关,考上医学院的,我们不得而知。十年后,我在医科大学的毕业典礼上,碰巧又一次见到陈芳英教授。她依然穿着红衣,鲜艳夺目。她的这种装扮,不禁让我想起了当年,卫生院里跑过的那只一瞬即逝的火狐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