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叶延滨

  说话是门艺术。文学也就是在书上说话的艺术。如果想什么就说什么，如果平时怎么说就怎么写，人人都能看得懂了，恐怕文学也就不成为一门艺术了。自从白话文和新诗出现以后，日常百姓说的话，入了文章进了诗，这里边的分寸和学问，就值得研究了。

  我最近写了一首诗《沙尘暴》，表达了我对诗歌语言的期待，全诗不长：

  “我努力把一个个干瘪的文字／排成队，像一个老巫师吹一口气／让它们变，变成一阵风／／风啊，什么也不是的风／能让大海像少女一样起舞／那些浪花是大海想拉着风的手……／／风啊，什么也不是的风／能让高山像少年一样痴情／那些漫山胡乱灿烂的花想献给谁？／／风啊，什么也不是的风／能让平原上处处都忙着犁地撒籽／给拱出土的嫩芽尖一个带露的亲吻！／风啊，我那什么也不是的风／正吹过你的心／你的心是什么／／是大海你就广阔再广阔／是高山你就多情再多情／是平原，你就给我一尖嫩芽？／／天啊，你的心什么也不是／是荒漠，是弋壁？那么，你也该／来一场沙尘暴，来个昏天黑地才是你……”

  有个读者读了说，这是一首爱情诗，不是说“心如死灰”嘛，比死灰更厉害的沙漠，都要吹出个“昏天黑地才是你”，不是爱情诗是什么？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可以当爱情诗读了。这里边有个“拐弯”，前面写大海，写高山，写平原，都是读者意料中的事情，如果这样顺着下去，读者就觉得“没意思了”，因为这是读者也想到了的事情。就在这里，诗意“拐了个弯”，说出了读者没想到和想到也没有说出来的话，心如沙漠戈壁吗？，那也要“昏天黑地才是你”！我不是说这首诗写得多么好，我只是说口语入诗，也要出乎意料，让读者思路“拐个弯”，才能有柳暗花明的效果。

  这个思路“拐弯”，古代诗文常用，叫起兴，也叫不好好说话。不好好说话，讲究一个如何说话的方式。不是云遮雾罩，而是引人入胜，一步步垫稳，再给你个出其不意的意外之笔。得鱼忘筌这个成语，就是来自《庄子·外物》一段精彩的话：“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在这里说，筌是用来抓鱼的，抓到鱼筌就放一边了。蹄夹是抓兔子的，抓到兔子蹄夹也闲了。说话是为了明白心意，知道心意也就不用说了。这一层层递进的话看来平常，到这里庄子笔锋一转，拐了个弯，哪里去找不说话也明白我心意的知心人啊。如果没有前面三层铺垫，庄子寂寞的感叹谁都听得懂。但是有了前面的起兴铺垫，这寂寞的感叹就穿越千年风雨

  到我们耳边。至此，我先前说的“不好好说话”，其实是另一种“好好说话”，一步步垫稳，引人入胜，出其不意，让人难以忘怀。

  不说古人了，就说今人，说今天手机上的小段子，也常常读到精彩的美文。如刚读到的这一则，题目《关于扶不扶》，全文如下：中心广场见一大爷摔倒了，我过去问：大爷我一个月工资1800，能扶你起来不？大爷：小伙子，你走吧，我再等等，看能碰到3000以上的么。我：好嘞，谢谢大爷！天气虽冷，大爷的话却是暖暖的，满满的都是正能量……晚上下班后，我发现老大爷还在那里，就问他：大爷，你这摔了一天也没开张啊？大爷说：小伙子，你拉大爷起来吧。我不讹你，我准备离开这个鸟地方，这地方工资太低了！

  这不足200字的短文，像个小品剧本，借“扶不扶”这个热门话题，看似在写我们熟悉的“扶不扶”道德问题，最后“拐了个弯”，此地工资太低，政府要注意民生啊。多么尖锐而又有节制的批评，在喜剧氛围中达到“含泪的笑”产生的感染力。手机拉近了说话与写作的距离，看来如何“好好说话”，不仅是作家写作的事情，而是全体老百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