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平均 作者简介:1935年生,1949年底参军,1951年3月入朝,原为志愿军12军3师文工队队员,立三等功一次。退休前为南京无线电公司教育处管理站负责人。 1951年冬,三十一师在金城一线进行防御作战,师部机关住在银店洞中,这里传说是一座废弃的金矿,那洞很大,能容纳上百人。我们文工队的住地离师部不到一个小时的路。一天深夜,我们从师部演出归来,归来途中有说有笑,兴高采烈。 从师部下山,要经过一大片开阔地,这是敌人经常炮击的封锁地带。虽然已是深夜,我们仍然走成单行拉开距离。进出山口要隘,需要过一条浅浅的小河,已有薄冰。晚上看不清,大家怕打湿棉鞋,前面的人一脚一脚找石头,后面的人快步往前,渐渐就都挤到河边上。正在这时,“哧——哐”一声巨响,是炮弹!火光和热浪过后,弹片、碎石、冰水打在我右腿,钻心地疼。“糟了,我的腿可能负伤!”正在这时来了两位男同志:“小钟,快走!”话音未落,他俩就像提小鸡似的一人抓我一个胳膊,飞快地向山沟里奔跑,为了防备第二发炮弹的袭击。 回到驻地,各班清点人数,我班副班长戴儒品和一班严廷、陈显廷没有归队,刘文负重伤,七八个人负轻伤。张队长、秘指导员和几位分队干部商议后,决定派党员肖丹带着任红举、炊事员老黄原路返回找他们。 随后,山沟里传来他们三人的喊声:“戴儒品……”“严廷……”“陈显廷……”,大家多么希望能听到回应,可是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喊声在冬夜里显得那么悲切、凄凉、无力。 队长、指导员立即电话向师政治部报告三位同志牺牲的消息。师首长指示:连夜就地掩埋。我们回到掩蔽部,谁也没有躺下,大家坐在那里默默流泪,轻轻啜泣。一位男战士讲述了刘文负伤的情况:刘文右腿被炸断,膝盖处还连着一块皮,几个男战士背着她跑进山沟。她的断腿晃荡着一直在流血,她却轻轻唱着:我们是中国的青年,站在祖国的最前线……几个战士泪如泉涌。多么坚强的姑娘啊,一个18岁的女孩子面对伤残和死亡,如此大义凛然,真令人敬佩! 天亮了,处理善后工作的同志回来了。肖丹带着颤抖的声音说:我们把三位战友的遗体轻轻放在雨布上,四个人抬进山沟,队干部在山坡上选了一块较平坦的地方作为墓地。大家用十字镐和铁锨默默地挖着,心里沉甸甸地,汗水和泪水滴进泥土。“我们只想挖深点,再挖深点,让战友们不受到寒风吹袭、雨雪扑打,安静地休息吧……” 那年我们无法厚葬这些英雄,没有棺木,没有石碑,没有鲜花,没有祭奠,连七尺白布也没有。古人还有马革裹尸,我们的战友却只有一块冰凉冰凉的雨布。然而那年多少志愿军战士,多少无名英雄,就这样默默地长眠在朝鲜大地。 一向充满欢乐的山坡,此时静悄悄的,让人压抑和窒息。没有歌声、没有笑声,连说话声都听不到。开饭的哨子响了,没有人上前,炊事班抬去加热,再抬出来,还是满满一锅抬回去。早上如此,中午如此,晚上还是如此。刚满16岁的我参军还不到两年,第一次体验到失去战友的悲愤,看清楚战争的残忍,生命与死亡近在咫尺,欢聚和离散就在一瞬之间。 第二天,文工队的老队长、政治部领导,甚至师首长都也来了,十二军首长打来电话,团营领导打来电话,慰问鼓励大家从悲痛与茫然中振奋清醒起来。追悼会上,大家流尽了泪水举起手臂:“化悲痛为力量!”“为牺牲的战友报仇!”经过血与火,生与死考验的文工队员们更加勇敢坚强了。 此后,每次演出经过苏谷山口时,我们都会向三座坟包行注目礼,默念着三块墓碑上的名字,一次次穿越硝烟走向部队,走向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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