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吴非 漫笔 李夜光行事进退有度。教职工做错了什么事,他批评口吻严肃,但总设法不让人难堪。 不教一路哭”,名校就得有好风气。 我做班主任,班上有学生魏君,父母在外地工作,她随外婆生活。白发瘦弱的外婆来开家长会,说话很有礼貌,任课老师也很尊重她。上世纪八十年代,没有私人电话,家访要碰运气,经常吃闭门羹。我到魏君家,老居民区,房屋旧,拐弯抹角地上了外婆的阁楼,发现有人坐在小凳上就着小桌吃面,这个人看了我便笑起来,定睛一看,竟是李夜光!我顿时糊涂了:他怎么会在这里?原来外婆是李夜光的亲戚,很近,李夜光喊她“姑妈”。李夜光晚上要从下关坐火车出差去外地,顺便来看看姑妈,吃碗面,上了车没吃的。慈祥的外婆说:老师好辛苦啊,星期天还来家访;李夜光说,应该做的呀。中考时魏君差一分,我很关心,因为当年这并不算很麻烦的事,但竟录取到其他学校去了。李夜光说,有规定就要按规定,不谈。这事放在现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无须我说吧。老派校长有常人难以理解的选择,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教育。 我缺乏与领导干部打交道的积极性,但李夜光退休后,与我成了忘年交,我们同住一个院子,我没课时,他偶尔会来聊聊,有时会带来他写的回忆文章和我讨论,斟酌语句。我们没有物质交往,至多一杯清茶。有回他把人家送他的一瓶白酒带给我,我很意外,我不会喝酒;李夜光惊讶地说,可你样子像个会喝酒的人呀。这说明他并不了解我。我后来不知烧了多少鱼才把那瓶酒用掉。他和老同学余光中关系很好,上世纪九十年代有机会访问台湾,他来找我商量发言时该说些什么,然后感慨地说,这回可以见到余光中了,四十多年啦。我不清楚老共产党员和老国民党员坐在一起能谈什么,然而这是温文尔雅的李夜光呀,是持重谦和的李夜光啊。前些年余光中来南京,李夜光召集金大老友聚会,执意请我作陪,坐在一群八十多岁的人中,我的腰不得不弯了好一阵。 学生毕业证书上印上这样一位校长的姓名,好幸运。 我和他的许多学生一样,忘不了他。 老校长李夜光过世了,我很难过。 我不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了,也许是他九十寿辰后的一次活动上,好像我还说起他与家父同庚,但他身体硬朗,声音洪亮,学校偶尔有什么活动,还敢找他。我好像劝过,年纪高的人,尽可能不要去打扰。 先前的学生总是记得他。我说的“先前的学生”,也多是老年人了,比如前一阵因进养老院而被媒体纠缠的钱理群。老钱有一年回南京,特意问:“能不能请李夜光校长吃顿饭?”我告知李夜光,他说好啊,高高兴兴地来了,见面就笑哈哈地喊了声“钱大头”,钱理群恭恭敬敬执弟子礼,李夜光和几个老教师纷纷回忆老牌三好生钱理群在学校的旧事。想见老校长的人真多,是他为人正派善良,在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中总竭力保护老师和学生,而这个老地下党员本人却因有“海外关系”而长期担任副职,“文革”中还一度调离附中。他诚实善良,待人以宽,五十中有老师曾对我说,“文革”中李夜光白手起家创办五十中,当有人对教学条件感到失望时,李夜光的勇气毅力及以身作则让人心大振。 李夜光赶上了改革开放末班车,有过舒心工作的几年。我刚到附中,穿中山装的李夜光找我交谈,说了很多鼓励的话,表现出极大的信任。我第一天上课,他来听,下课,笑笑告辞,什么话也不说。我后来想到,也许他只是想了解一下所谓“七七级”的“底子”,不说话最好。我后来听课也不大作评价,人家的课怎么上,也许有个人考虑,学校要有平等的文化气氛。 李夜光行事,进退有度。如果有教职工做错了什么事,李夜光批评口吻严肃,但总设法不让人难堪。如果事涉法纪,则不含糊。有次学生考试作弊,事发后家长带孩子到校长室,要孩子跪下,请求宽恕,免于处分。李夜光躬身扶起学生,告诉家长:诚实是基本品德,学校早已三令五申,违反校规,不能不处分,要不学校没法办下去。那个家长有点活动能力,但处分还是贴出了。谦谦君子李夜光,治校严正有方。师大附中多年坚持严肃考试纪律,那几年,作弊者刚走出考场,就能在布告栏看到处分他的通知。李夜光说,这样做,就是不给人“说情”的时间。“宁教一家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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