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陈汝勤 父亲过世不久,我做了一个梦,父亲穿着长袍马褂回到家里,他默默地领着我把家里每一个房间都看过,第二天醒来正是七月十五,难道爸爸的灵魂回来了吗? 父亲喜欢花草。我家小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他最喜欢三春柳的绿色植物,还有香草、薄荷、爬藤的喇叭花、葫芦、丝瓜、南瓜、豆角,爬得满墙满园,把小院打扮得一片生机,花香四溢。他很爱小动物,特别喜欢猴子,每次上街,看见耍猴的都要看上半天,他说猴子聪明,但被那些艺人虐待得很可怜,可惜不能在家里养。我小时候记得,他爬上老家的房顶去救一只受伤的鸟,精心为它养伤,养好了就把它放了,那只鸟还经常飞回来看望他。父亲喜欢螳螂,捉到后喂它吃苍蝇,看着它用两只碧绿的大刀,像武士般灵活地捕食猎物。父亲还画过螳螂,最后用胶水滴点眼睛,两只透明的大眼睛活灵活现。 父亲很善良。一次家门口来了一个落魄文人在卖笔,父亲想买他几支,可是身上没有钱,母亲和姐姐都不肯给他,他只好到熟悉的店里借了一点钱,给了穷困文人一点接济。 现在想起父亲,他也为我的童年带来许多乐趣。他聪明,会自己扎风筝,做灯笼。春天拿着自己扎的老鹰风筝带我去放,看着这鹰像真的一样在天上翱翔。冬天带我去东直门外溜冰船,过年带我去场店买噗噗蹬,琉璃喇叭,大风车,空竹。他抖得一手好空竹,嗡嗡地响,可我就是没学会。圣诞节带我去教堂喝红酒,拿糖果,带我逛庙会、花鸟市场。冬天他为我准备羊油炒面,我早上冲一碗就着馒头热乎乎地吃了去上学。 我上小学时,父亲就去世了。父亲过世不久,我做了一个梦,父亲穿着长袍马褂回到家里,他默默地领着我把家里每一个房间都看过,最后看了他住过的东屋,又看了厕所。只听大姐说:“你请爸爸快走吧,天快亮了,鸡要叫了。”我说了,他一句话没讲便默默地出了家门,我看着他的背影走出了小胡同。第二天醒来正是七月十五,这个梦是那样真实,合情合理。难道爸爸的灵魂回来了吗? 父亲就下葬在我老家良乡西门外的西坟地。一个多世纪过去了,那儿可能已成了公路,或许已盖了厂房、别墅。他还能再来到我的梦中吗? 拆改衣物,在我们这个年龄是常有的事。每次拆线,我都会想起父亲。他教我,机器缝制的东西,拆线时只要找到那根关键的线头,一拉就开了,不用剪刀剪, 教我做事要用智慧,要动脑筋。可我一直都没有找到那根线头。直到晚年,在一次拆衣服的时候竟然就找到了,一拉,一泻千里似地痛快。这也使我拉开了对父亲的一幕幕回忆。 父亲生不逢时,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我祖父曾是个有名的乡绅,人称陈四爷。他就像京剧“宋士杰”一样好打抱不平,替人打官司,不知为何死后丢下许多债务。父债子还,为此,父亲不仅家财耗尽,还坐了牢。记得母亲曾去六里河监狱探监。父亲出狱后,为了生计只好去闯关东。听二姐说,他会蒙语,在关东他当过伙计,做过账房先生,替人放过马,还被马踢豁了嘴唇。据说就此破了相,因此晚年不幸。他心情不好时也喝口酒,解解愁,结果辛辛苦苦攒了点钱,却被人席卷一空,潦倒还乡。父亲回来时,身上只有不多的阎锡山票子,那时军阀割据,山西是阎锡山的地盘,他发行的钱在北京是一张废纸。从此他只能靠女儿我二姐教书挣钱生活。 父亲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画两笔山水人物。我喜欢画画,可能有父亲的基因。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看他画画:一幅画是老渔翁在江上钓鱼,一幅是一个老头和一个童子在树下观瀑。他那时读的是私塾,中国的老式教育琴、棋、书、画都要学,他画的那些画,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父亲是个文人,兴趣广泛。他吹的箫声十分苍凉,听了叫人想哭。他特喜欢笙,还有大镲,那是一种铜制圆形的乐器,中间鼓起,两片相击作声,声音雄厚响亮,很有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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