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郑荣来 堂兄已去世5年多,一个普通人,也许渐渐被淡忘。 我与这位堂兄,其实没有血缘关系。我叔父年轻时去越南南方谋生,并在那里成了家。而在家乡又还有一点小家业,于是又娶一妻管家。她带来一儿子,比我大8岁。 堂兄小学没读完,辍学几年后就工作了。1951年18岁,他最早的一份工作,就是参加土改工作队。他在工作队里年龄最小,但思想“保守”,不随大流。尤其评阶级成分,不论谁家,他都不赞成评高了。那时有些人有“左”的倾向,总想在每个自然村,都评出一个高成分的来,或地主或富农。 我们村21户人家,没有太有钱的人。只有意水伯有儿子在越南南方,生意稍好,常有钱捎回家,也买过几亩地,还盖了新房。于是有人要评他为富农。堂兄不同意,说他家人口多,土地没几亩,而且大都是山地,也没有雇工,没有收租,没有剥削,够不上富农。人微言不轻,他的话有理,意水伯家最后评为上中农。没有被划到剥削阶级那边,算是很幸运。一个本来和谐、没有“敌人”的小村,依旧保留了传统风貌。我们和意水伯,依旧伯侄相称。其后的六十年代,“阶级斗争天天讲”,富农被打入黑五类。我们村没有斗争对象,村干部开会也就少有这类话语,仿佛远离了阶级斗争。这少有的和谐景象,许多人都没想到,竟会与当年划成分有关。更少有人想到,其中还有堂兄的作用。 土改结束后,堂兄当了乡文书。算是政府的人了,办事依旧与人为善,乐于助人。1957年,我高一刚念完,班里一些同学就要去汕头做胸透检查肺,为高考做准备。我出不起这笔费用,不敢有此想法。有一天堂兄回村里,我嗫嚅其词,说起这事。他问“要多少钱?”还没等我回答,他从兜里掏出15元给我,还问我够不够。那天他正好领工资,那是他半个多月的工资啊! 1959年8月,我考上了大学,学校远在上海,我家里没钱,唯一可换钱的是一个旧挂钟,父亲拿到镇上卖了3元,是对我的仅有的现金支持。我正为费用发愁,堂兄获悉后说:“考上了是好事!费用你先筹,不够我想办法。”就为这句话,我感动得掉泪。学校给我最高补助15元,姐夫倾其所有给了15元。堂兄给了我25元,又是他半个多月的工资!时逢3年困难,家乡大饥,粮食奇缺。那时,人们手中的钱,都用来买高价粮,堂兄的钱,分量重如金! 堂兄调任过好几个乡,都是当文书。乡文书是个什么官,我一直没弄清楚,想必就是干杂活的秘书之类。这差事他干了许多年,始终没有高升过,直到退休都是科员级。四五十岁时,又调任过派出所、镇法庭等单位,还是科员级。在政府行政干部级别里,他仅比办事员高,相当于24——26级。 堂兄有恩于我,我不曾报答多少,想来十分愧疚。虽然每年春节都寄一点钱,也是出手寒酸。漂母一饭之恩,为世人所称道。堂兄对我的慷慨,我铭记于心。我参加工作之后,他从未求过我什么,一次嘴都没有张过。 他做了大半辈子的基层干部。他不是无能的窝囊人,久经工作锻炼,已不乏文化积累,讲话干脆,办事也干练。只是性情耿直,敢于直言,还像土改时那样。这是优点,或许也是缺点。他职务“没进步”,他对此看得很淡。那年我回家乡,无意中聊及此事,他说“咳!平安比什么都好!” 他拮据一生,节俭一生。退休后二十多年,他从退休金中积攒了一些钱,即所谓“老本”。去世前做过前列腺手术,治疗费报销70%,自己出了一部分。他儿子告诉我,他去世时仅存3万元——这是他工作42年的全部积蓄,并最终作为遗产留给了儿孙! 劳碌一生,清廉一世,做最小的官,拿最少的钱。八旬而逝,默默无闻,平凡其人,善良其心。我为他作此小传,记下些少事情。我隐其名,一定也是他所愿。我知道,他只是农村基层干部里千万种人生中之一种。他的人生,只是一个符号,简单而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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