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叶延滨 前些日子在天坛公园散步。妻子说,林子里的蓝色小野花今年还没有看到。我说,可能时间没到。没过几天,我俩再去天坛,一簇簇的小蓝花已铺满树间的空间。 花草是有记忆的,记得季节的变化。虽说花草的生命短,从春到秋,但它们把春秋一世的记忆藏进了种子,一代又一代传下去。花草就这样记住了时间。比花草记忆更长的是树。树的生命记忆不仅有春有秋,还有一年又一年的岁月。春天发芽,秋天结果,然后脱下满树的黄叶,这记忆能让我们看到。我们没看到的记忆是树干里的年轮,植物学家看到这一圈圈的树纹,就知道,哪年风调雨顺,哪年遇涝遭旱。树的年轮让我们看到了历史并不只属于人类,年轮就是树木写下的历史。这让人们对树龄久长的树木充满了敬意,汉柏、唐槐、清柳…… 多年以来,四处游走,发现许多名胜并不副实,没那么久远的历史,却自称历经沧桑。在这些真假难辨的公案里,最可靠的证言,出自那些无言的老树。树有百年,那么此建筑可能有百年。树有千岁,那么此寺庙极有可能也有千年历史,哪怕兵灾火劫,重建翻修。精心养护的千年古树,是无法抹去的记忆。我曾写过一篇《老庙》的文字,记下我在一所老庙读初中的经历。四十年后,我重返那所老庙。老庙香火旺盛,也大兴土木扩建寺院。寺庙的主持比我年轻,带我参观了整座大庙,几座佛塔和佛堂都由他亲自设计督建。没有变化的,只是寺庙里生长了数百年的古柏和寺庙门上的寺名。我笑着对主持法师说:这树比我们资格都老,他是这庙的活菩萨。 我建立起来的这个观点“古树是记忆历史的活菩萨”,近几年受到冲击。尤其是在现代化技术越来越强大的“造景”活动中,假古迹的景区里,栽种着从大山深处移植来的古树。有的老树水土不服,奄奄一息,树干上挂着输液瓶,让人想起那些在特护病房里的老人。看来保留历史的记忆,只有依靠比树木更长寿的代代流传下来的书籍、文字和图画了。 记得在以色列访问,一本《圣经》差不多可以成为名胜古迹的导游书。《圣经》中记:“耶稣离开加利利的拿撒勒,在约旦河接受了约翰的洗礼。”耶稣受洗处,今天仍是最著名的观光胜地,可以看到耶稣受洗处的小平台上,神父领着信徒念诵《圣经》,约旦河里有穿着浴袍的信徒受洗。 当然,文字和书籍有时也会发生差错,会引起历史的部分失忆。前年去襄阳和南阳,都说“隆中对”是发生在自己这块土地上。去年到了丰县和沛县,也都说刘邦是自己的老乡。文字记载简略欠详,大自然改变地貌风物,诸多原因都会产生记忆偏移。那么,文字和书籍会忠实地留下 什么样的记忆呢?不久前再访济南,发现与我二十多年前看到的济南已经面目全非了。大明湖还叫大明湖,“家家泉水,户户垂柳”已被高楼和高速路压缩成保留盆景。在大明湖新建的仿古高楼上,看到元代书画大家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虽是一幅复制画,临近欣赏,心中豁然开朗。是啊,那些神奇的文字,那些优美的书画,还有那些生动的音乐,都是我们的精神记忆。岁月会远逝,生活会改变,然而这些有生命的文字、书画和音乐,却保留下前人的记忆,这些记忆是生命的气息,情感的温度,还有他们留下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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