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之后,庄思明夜里跟女儿小糯米一起睡。等她睡着了,庄思明轻手轻脚起来,再去做别的事。有时,他用一只手撑着床,俯头愣愣地看女儿,小脸小手小腿,纤柔的发丝,长长的眼睫毛,看不够,亲不够,那一刻他的心比水还要柔软。一个人带孩子,他很少参加娱乐活动,偶尔携小糯米出去一次,她早早就睡着了,要背她回家。那时候,街上依然霓虹闪烁,他背或抱着女儿踢踢踏踏地走,想着一些心事,或想到欧阳剑红这个女人,心头便有异样的滋味。行走中,怀里的小糯米有时突然醒来,冲他叫一声“爸爸”,然后,又闭上眼睛睡。
其实,他也是一个不喜欢热闹的人。在更年轻的时候,一群朋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人人都高谈阔论,他一般只有只言片语,眉清目朗的脸上一副落落寡欢的表情。他为人做事也散淡,有点书卷味,大伙送他一个绰号——庄子,但也有人私底下叫他“装子”。 欧阳剑红最初认识他,就是被他的这种气质迷住。用股市的术语来形容他们两人的婚姻,是这样的——欧阳剑红早年认定庄思明是个潜力股,毫不犹豫地买了它,结果它十年都没涨,她被套牢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欧阳剑红她自己那只股却一路飘红,不断升职加薪,成为一名金领。刚结婚时,他们的经济地位不相上下,到差不多离婚时,老婆已是老公工资收入的十倍,形成女强男弱的架局。房子的贷款是欧阳剑红还清的,车子是她买的,家里所有高档电器、生活用品乃至庄思明穿在身上的名牌衣服都是她买的。一般夫妻,表面看起来是个经济共同体,但,往往实际上是股份制,收入多的那个是真正的大股东,在家里有压倒另一方的决断权。
起初,欧阳剑红在亲朋好友的面前小心维护庄思明的脸面,愿做出小女人的姿态,顺他的意,他俨然是一家之主,可是,在家里两人有磕磕碰碰时,她虽然很理性地不去触及他的那根软肋,但有时急起来,说秃噜嘴,把潜意识里的想法爆出来,就是这么个意思——你真没用!这话可以要一个七尺男儿的命。
庄思明这么多年几乎没干成一件得意的事,名不成利不就,倒霉的栽跟头的事倒接二连三惹上几宗,焦头烂额。一个男人钱赚得不多,囊中羞涩,跟体内阳气不足而恹恹缩缩一样,无论故意把头抬得多高腰板挺得多直,在不经意的某一刻,他的眼神还是黯然无光。那么一个寻常黄昏,庄思明独自坐在阳台的一角,对着一盆云南茶花,久久出神,欧阳剑红下班回来,开门,远远瞥一眼他的侧影,那一瞬间,她在暮色朦胧中捕捉到他骨子里的落寞,有点心痛,但同时又想到他的不作为,有点恼火。她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似乎敏感地嗅出来了。他养成一个习惯,心里有想法,不跟她进行语言交流,而是盯她一会儿,像是说,我就知道你会亲口说出来的——我没用!那天吵架,她急起来真这么说时,他愣了一下,然后一阵冷笑。他从阳台走回来,盯了她一眼,她也不出声,坐在沙发上,把爱马仕手提袋漫不经心地往茶几上一撂,然后脱去高跟鞋,又慢条斯理地把腿上的网眼丝袜褪下来,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神色上自然而然显露一种优胜感,而他讨厌这种姿态。
进一步促使他们夫妻关系恶化的是他的岳母大人的掺和。其实,他的岳母大人也是一时说秃噜嘴,但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庄思明从她嘴里听出来的意思比欧阳剑红说的还可恶——“他这人本事没多大,倒是疑心重,又死要面子。”庄思明从此不跟欧阳剑红去参加她娘家的宴会,他实在受不了那种氛围,她妹夫、表姐夫、表妹夫,全都在某个领域有所建树,要不多金,要不权重,人模人样的,在他们面前和背后,不用他岳母大人明说,他自己也感觉个头矮半截。
据有关学者说,在当今社会,金钱和权力稳居利益食物链的上端,这个利益食物链通过崇拜权力和金钱的价值观念,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心理竞争,以及用一个人所拥有的东西来衡量其价值的文化心理,又建构了和利益食物链完美配套的心理食物链、审美价值链,这三条链合在一起叫社会价值排序。庄思明不幸位居这该死的“社会价值排序“的末位,换成简单通俗的两个字,就是窝囊。
如果庄思明是一个棱角磨平,或通达脱俗,或难得糊涂的人,他也许会认同妻贵则夫荣,今生娶了欧阳剑红庆幸都来不及,还说道什么,但他偏偏清高得很,又牛心左性,好比“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他的老友张家良好好劝他,说:“关着门在家,你跟自己老婆讲什么骨气呢?因为她说的一句话,就要离?值得吗?”他像关云长一样翻一下白眼,说:“我混成这样,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瞧不起我,我都不介怀,唯独自己老婆瞧不起我,丈母娘瞧不起我,我受不了……”三番四次的争吵和冷战之后,他最终把离婚当成一种精神解脱。在离婚协议书上,他只要现在居住的房子和女儿小糯米,其他存款和财产,一概不要。欧阳剑红离开的那天,他感觉如释重负。
小糯米自小就粘他,把小糯米抱在怀中的时候,他可以忘却人生无尽的失意和烦恼,变得平和、宽厚,他甘愿这辈子当一个平平凡凡没多大出息的父亲,但要给她满满的爱。
罗 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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