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明前茶 离乡25年后返乡,他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中年人,也是国内驰名的铜矿大王。乡里的干部辗转找到他,希望他能把采矿的主战场移回皖南老家。干部的说辞非常恳切:“老家新探明的铜矿藏很不小,你回来办企业有条件。这样,家乡子弟就不用背井离乡,既能采矿致富,又能照顾妻儿父母。这不是造福乡梓的好事么?” 他差一点被说动了心。彼时彼刻,他已将开矿的业务慢慢关停并转,让一部分员工转向生态农业。因为,早在三年前,已经有朋友向他展示了一张矿山航拍图:青山被挖得如同瘌痢头一般;河流与溪水也因为洗矿造成灾难性的破坏,本来清澈的水流变成了浑浊的棕黄色、诡异的乌紫色,就好像画家洗笔钵里浑水一般。朋友说,就算马上治理,恢复山上的植被与水体的清澈也要三五十年时间。 他一直被这一笔良心债压得透不过气来。现在,家乡人又令他陷入了两难。他住了下来,一连好几天在附近的几个古村落转悠。乡干部小心翼翼陪着他,看他找村里的老人们唠嗑,跟爷爷伯伯们喝大碗茶,吃南瓜花炒蛋和辣笋丝炒小毛鱼。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心思。 有一天,乡干部突然喊了他一嗓子:“快看,凌霄花!”他循声望去,院门上,一棵胳膊粗的凌霄攀爬到顶,像瀑布一样累累坠下,油绿的叶子,喇叭形的成簇花朵,热热闹闹覆盖了门楼上的屋瓦,以及大半扇院门。虽然小院寂寥无声,但有了这一株凌霄,蜂蝶萦绕,夏日的生机依旧蓬蓬勃勃。乡干部兴冲冲地指点:“瞧,老人们都说,这种橙红色的凌霄花颜色越艳,说明土壤里的铜元素越是丰富。” 他不接话头,只是推门进去。在空无一人的老宅里,他开始踱步丈量厨房有多大,天井有多大,探看木楼梯的隔音效果如何。他一直爬到老虎天窗那里,看阁楼上能站直多高的汉子。他还找来代为看管房屋的邻居,询问院子里的枇杷树和桃树何时收获,询问冬天时,天井里的阳光下午一点能照到堂屋的哪个位置。他问得越是细致,乡干部越是一头雾水。 答案很快揭晓:他不再开矿,而是陆续买下24座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雇用老家的木匠和泥瓦匠为这些老宅重做修缮,添置一些皖南耕读人家常见的家具,包括茶几、书案、带抽屉与雕花的高脚床,租给当地人开乡村客栈用。他又动员城里的朋友替这里广做宣传,介绍更多的美院学生、画家、摄影家、设计创意师以及退了休的大学教授们前来小住。 被选中的老宅原主人,被这意外的幸运击蒙了。他们回来签订卖房协议,又获得开客栈的经营权,纷纷探问:那种贴了马赛克、装了土电梯的新楼倒没有中签,为何他们的老宅倒有如此好运? 他没有多加解释,只是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多半比现代人急吼吼做出来的东西要美,包括马头墙、小青瓦,包括无数的砖雕木雕,包括数百年的银杏树,数十年的凌霄花。只要再熬几年,熬过急功近利的时段,那些好像无用的事物,就会带来巨大的福报。他就是想让乡亲们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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