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吴春桐 小时候,南京冬天很冷,经常冻得猴猴的。但一听说要去澡堂,我便会立刻高兴起来。 记忆中的澡堂很难进:大门是两块厚棉胎,又重又硬,自上而下直拖到地。矮小瘦弱的我,用双手、头和肩三处力顶着才能挤开一条缝拱进去。进去就感到一阵暖意。门档里有高高的柜台,父亲递上几毛钱,取回三根竹筹,领着哥哥和我向里走。 狭窄过道两边是木板封闭的厅室,但上半截是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浴客。厅中间铸铁炉上的水壶喷着白色气柱,壶盖不时跳两下,发出嗒嗒响声。靠壁有一张长方桌,那是跑堂师傅们的工作台。 递上竹筹,得了指定座位,便脱衣存柜,带着一身鸡皮疙瘩赶紧靸了木屐,拎起毛巾,奔到浴池堂口。穿过重重雾气,径直向里跳入浴池。池水微烫,驱走了寒冷,让人忘却外面的冰天雪地。浴池间虽大,但像个不透气的瓮,人多拥挤,时间一长,气闷难耐。墙拐有处烫水池,简直就像滚水锅,上面挡着木槅。据说热气熏蒸能治多种疾病。槅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有的静卧,有的呻吟,还有的哼京戏。也有大声唱的,一句“将酒筵摆置在聚义厅上”如炸雷,震得堂顶嗡嗡作响。 照明的灯泡由壁顶的铁丝网兜着,散落下昏黄的光。蒸气升腾化成雾,浑沌得谁也看不清谁。氤氲朦胧中,小娃们发觉熟悉身影,就互相打量,慢慢凑近,直到鼻尖抵鼻尖,目光相对时,才能认清,哈哈一笑。 浴池外口边沿很宽,可供息坐或躺卧,也可以让擦背师傅搓背,在浴池间搓掉身上积垢,擦完肥皂,再到外间用清水冲洗,就可以离开了。 回到前厅,虽还没穿衣,但一点也不冷。落座前,跑堂师傅会从滚圆的毛巾裹里抽出两条热气腾腾的毛巾。一条交你,一条他打开,帮你擦干前胸和后背。擦干身体,拿条毛巾被就躺下,看人捶背,修脚。捶背师傅有高超手法,能在人体不同部位击打出各种声音。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急,时而缓。虽不比“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却也醒脑沁心,爽人精神。花钱的人在享受着“千锤百炼”。 修脚师傅有个小帆布袋,像剃头的荡刀布,油光发亮。里面装各种长柄如雕刀一样的修脚刀。一有客人使唤,立刻应声而至。放下小凳坐好,架起老花镜,大毛巾铺在腿面上。捧过客人脚,夹于双膝间,微倾布袋,露出一排锃亮刀口,挑出一把,小心翼翼地精修细裁。客人怡然闭目,有时微鼾,进入梦乡。 小孩子不需要捶背也不需要修脚,最盼望的一件事是“吃”。澡堂里最令我神往的美食便是糖煮白果。白净净的瓷碗,黄橙橙的白果仁,轻轻搅动,慢慢舀起……至今齿间还不时忆及那香、甜、糯。 人生就是矛盾。年轻时拼命挣扎奋斗,为的是摆脱贫困。如今生活富足,衣食无忧;山珍海味、饕餮大餐也曾光顾过,却很少留下令人难忘的感觉。反倒是艰苦岁月里的一颗白果、一块饼干……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经年累月,酿成浓烈的酒,点点滴滴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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