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余斌 读老鬼《我的母亲杨沫》一书,知道《青春之歌》出版后,很快销出了近百万本。售价是一元钱出头,以当时每月一百元钱以上就要算高工资的情形而论,称得上价格不菲了,可见时人阅读的热情。反过来,我亦由此推想“文革”时“焚书”的盛况:印数这么大、几年前的畅销书,我读小学、中学时,居然已是难得一见。好多年后我看到一条资料,说北京“工人阶级”曾经举行过一场十七万人的批判大会——批一本书,聚集十七万人,不知算不算一个记录? 我撞上《青春之歌》纯属偶然。初一时有个同学,家里是“挑高箩的”,收的破烂当中,偶或有书。《青春之歌》便是从他那里得来。书已破烂不堪,封面封底不翼而飞,幸而从书脊上还可以辨识出书名。读了好几十页,还如堕云里雾中——我不知道主人公在干什么。 倒也不是没有印象深刻的段落,比如余永泽的英雄救美,林、余二人的谈恋爱,虽然余后来一点不英雄,甚至变成了反派。以今视昨,我想当时让我读下去的动力,恐怕主要是书中的“美女”的“另类”,林道静、王晓燕、林红、白丽萍,甚至那个出场不多,起先颇为交际场所诱,遭日本人侮辱,最终进步起来的李槐英,我也记得。当然,首先是林道静,小说开始写她逃婚,她穿件月白色短袖旗袍,带着件乐器,神情忧郁坐在火车上。这形象对我简直是一次洗礼。因此前小说中、电影中见到的正面女性形象都是妇救会长、民兵队长式,英姿飒爽,横眉立目,似这般“文艺范”的,见所未见。关键是月白色旗袍配合着林道静脸上的忧郁神情,引发了我对“小资”生活的朦胧想象。这当然是大大的误会:林道静的身份其实是“愤青”,或者说,《青春之歌》是一本写“小资”变成“愤青”的书。时至今日,《青春之歌》大体已被读者抛弃。当时的人再想不到,原因之一,乃是它太“革命”太不“小资”。 但《青春之歌》占据我的读书记忆,还不单是因为上面的原因,而是这书戏剧化的收梢——不是说书的结尾,是说书本身最后的下场:它掉在了茅坑里。 其时我读书的场所变动不居,如《青春之歌》这类可疑的书籍更是如此。在学校看不得,此前就因看一本叫《边疆晓歌》的书被老师找去谈过话;如父母在家,也以不看为妙,虽不至于弄到被没收,被父亲盘问也是件烦人的事。故大凡准备大看一场时,我会选择带本书到家对面的五台山上,找个僻静角落,排除干扰地读个半天。那天带了《青春之歌》上山,实在是别无选择,另一方面,这书老读不完,也让人焦虑,我发恨硬着头皮读下去,至少要在形式上结束它。 也是合当有事,坐在山坡上一小树林里看了一阵,忽觉腹疼,便到五台山体育场内的厕所去如厕。那厕所既是万人体育场的附属设施,自然规模宏大,一般厕所再无如此之多的蹲位。这天偌大个敞篷式的厕所空无一人,显得更加阔大。 我那一天不知是因从未领略过的厕所中的敞亮,还是自觉有些读进去了,总之居然有点物我两忘的意思。也不知过了多久,两腿已然麻木,要起身时,书没摆放处,便用下巴夹着。就在站起之际,听到啪的一声,书已入坑中。那一刻懵了,只有经历过书荒年代的人,才能了然我当时的大惊失色。有过一念:要是毛主席的书,罪过就大了,幸亏这是一本“反动”书。但“反动”书的珍稀以及它的非我所有似乎更令我慌急。片刻过后,我试图拯救它,寻来两根树枝,希望着能够夹得起来但没有成功,在厕所里徘徊良久,最后我空手离开了。第二天醒来,想到没法向书主交待,又一大早跑到那个厕所,却发现那里已被打扫过,书和粪便一道,都不见了。所幸后来那位同学并未找我讨要,可能的原因是,他翻看过几页,判断并非像《敌后武工队》、《说唐》那样奇货可居的“好书”,久而久之就忘了。 《青春之歌》于我,便在大约四分之三处戛然而止,大约过了七八年后,我才通过电影将其“完形”。又过多年,余永泽的原型张中行忽然火起来,我把《青春之歌》找来八卦比勘,这时没什么不懂了,却是另一种的难以卒读。 (有奖征文由本报和金陵图书馆联办,欢迎投稿:zhengwen@jllib.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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