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鲍尔吉·原野

  扁担休息时往往隐身在门后。

  扁担的好处可以分两方面说，它的木头坚而韧，负重又有弹性。大水桶单只可盛三、四十斤水，一副七、八十斤，扁担挑起来上下颤但不断。颤，说的是扁担的弹性，没弹性它就不叫扁担。为什么没人扛一根铁棍挑水？没弹性又添了分量。好扁担的弹性让挑水人借到力，一步一颤，两只水桶像乌纱帽翅一样上下颤动。挑水人在每一步的行进中享受三分之一秒的小轻快。

  好的扁担木头不是一般的好。好扁担还有一点文艺性，即花纹好。把一段方木头削成扁圆，两头尖，中间厚，这就是扁担，那上边的花纹像鹅卵石的图案一样，环环相扣的扁圆，年轮在木质里显出横竖茬，也是阴阳茬，深浅相隔。

  扁担也分长幼，新扁担光鲜，白而直，老扁担颜色像水桶一般黑。再老的扁担就弯了，弹性都没了，不仅要退休，还会当成劈柴烧火。

  扁担创造别样的美，可惜今天见不到。说的是大姑娘用扁担挑水，一手搭在扁担上，屁股在后面扭，腰肢最惹火，比芭蕾舞美多了。人们并不知，少女肩上担起三、四十斤分量，才显出腰臀的美妙。另一只手在身边儿甩，增加美妙，女人，从前面看不公平，有丑有俊，从后面看全公平了。大姑娘在街上走，人所看到的腰臀之美只是冰山浮出海面八分之一，身无重物，腰扭不起来。细腰是静态美和局部美，扭腰是动态美和全局美。腰若一扭，风情四射，一般人都受不了。但人家大姑娘凭什么为你扭腰？你是秦始皇呀？这时候，扁担下凡，助成其美在人间。沉重的水桶压在肩上，女人力量不足，需借助髋关节的大幅摆动借力，腰如摆柳，屁股似两个葫芦左右转。这时候，姑娘甩起的手指尖、挺直的脖颈，都有不一样的美。而梳大辫子的姑娘，两个红头绳随辫子在屁股上晃，像蝴蝶飞。此美胜过时装表演。现在没了，因为扁担没了，水井没了，自来水消灭了这些美。

  然而这一类的好看是别人眼里看到的，担扁担的人肩上只有痛苦。我当知识青年的时候，挑八十斤的水桶浇树，走一公里。头一天挑水下来，右肩肿起拳头大一个包，晚上睡觉，轻轻一摸都火烧火燎。第二天，这水还要挑，慢慢地，肩膀生出茧子。再后来，肩膀那块肉没感觉了，摸一下像摸别人，手感类似槐树皮。此际，挑水肩不疼了，步子也迈大了，以在肩膀上创造一块死肉为代价。

  过去我见到扁担就害怕，现在见不到此物了。以不再担水这件事而论，我觉得生活很幸福。到风景区，还能见到挑砖瓦水泥、大米和矿泉水的人，扁担是他们的谋生工具。他们的辛劳，叫你不敢浪费矿泉水瓶里的最后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