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路来森 那一个春天,我站在父亲的身旁,风凉袭骨。 残雪还没有完全消融,沟垄里积雪黯淡着。但大片的土地,已经从积雪中裸出,料峭的春风,一阵阵吹来,扑打在父亲的脸上。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觉得,他那种凝神的样子,一定是倾听到了什么。听到了春风的和暖?听到了即将来临的滚滚春雷? 他一定听到了土地苏醒的声音,那种来自土地深处的力量的涌动。土地在呼吸,在翻身,它用力挣脱寒冷的束缚,伸展自己厚实的躯体,它的骨骼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每一块冻土,都在酥酥地松软,像劳作后休息中的那一声声舒适的叹息。 各种各样隐藏于土中的虫子,比如那些蛰伏的小蜥蜴、幺幺狗、蛇等,在喘息,在蠕动,它们窸窸窣窣地忙碌着,准备参与春天的盛宴;父亲甚至听到了小草在地面下柔韧的延伸,那样细微,而又那样清晰,触动着他每一根喜悦的神经。他知道,土地中的一切生命,都要在春天里醒来了,这个世界,将因此而变得生机勃勃。父亲的容颜,慢慢地舒展开,会心的喜悦,绽放在他的眉梢上。 父亲弯下身,用他那粗糙坚硬的手,捧起一捧土,在手中反复揉搓着。细碎的土粒,簌簌地从他的指缝中漏出。他在用手,体悟今年的墒情,这一年的收成,就握在了他的手中了。 那个时候,我还小,我们有的只是一张木犁,一头黄牛。每年春天,我们和所有的农人一样,用自己的木犁,去翻耕那一块块的坚硬的土地。父亲扛着木犁,我牵着黄牛,母亲挎着粪筐,跟在后面。我们以这样的姿态走向自家的土地。 父亲把木犁深深地插进泥土里,吆喝一声“咿哩阿拉”,我们的耕作就开始了。我在前面牵着奋蹄的黄牛,父亲在后面扶着前行的木犁,母亲再将粪筐里的粪土散在土沟里,我们沿着一条直线,行走在春天里。天地苍黄,缓慢、坚实、力道,执着的耕耘,雕塑般的影像。 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的身后,就留下了一片土地的波浪。那是泥土的波浪,散发的是浑厚的甜腥气。父亲常常回身,攥起一把新翻的泥土,放在鼻子上嗅一下,满意点头。接着,他吆喝一声:“咿哩阿拉”,接着,是一声牛鞭的脆响。那一鞭,打在空气里,打响的是父亲燃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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