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董改正 谷雨清明前后,地里活还不多,这时候,江南茶场给村里捎来消息了,要找小妇人去采茶。现在村子空得很,适龄的女子都外出打工了,茶场退而求其次,五十以内的都可以去。 母亲为了给我带孩子,给弟弟妹妹张罗婚嫁,已经十多年没去了。去年母亲六十五了,我没想到她也想去。母亲在翻她的旧衣服。四十多岁时穿的旧斜襟春衣,仔细地绾了个发髻,扎了个花围裙,穿上敞口的白底黑面布鞋,挎着竹箩正出门。当时我妹妹正“归宁”在家,见母亲如此,大大的倒吸一口冷气。 “妈?你这是要干嘛?” “去报名,采茶去。”母亲迈出了门槛。 “等等,妈,你这身不大合适吧?”妹妹想说得尽量含蓄点,“人家看得出来你过六十了。” “他们要我,我是老手。”母亲的后脚没有迈出去。 “一个半多月才一千五,呶,我给你。”妹妹掏钱,老妈生气地推开,就要发作,妹妹站起来,说:“妈,你等等,我给老大打电话,省得到时他骂我。” 茶场在皖南的深山里,山连着山,虽说是个大氧吧,可是母亲那么大年纪了,要干活,要爬山,所以接到电话,我很干脆地说:“不行。”母亲蔫了。 母亲把衣服脱了,随随便便地丢进了衣柜。她挑上畚箕去了田头,一个春天,割麦插禾,她都不怎么快活。采茶人回来,满脸兴奋,笑呵呵地唱着小曲,母亲也没去问。当年,她头次去江南采茶,我才五六岁,她才三十左右。 父亲母亲的婚姻是包办的,父亲是个不太懂生活情趣的人,他耿直、勤劳,只会种地。母亲却是内心极其丰富的女子,但那时候生活极其拮据,她也只好困在山村,一年一度的采茶,是她心灵的放风。她年年都去。 我记得她绾着发髻,露出长长的脖子,穿着素色的对襟春衫,挽着圆竹箩子,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和同村的七八个女子,一起坐上一路蹦跳的三轮车,然后坐船,再转车,再步行,把自己藏进更深更绿的山间。 桃花婶说:“阿源,你妈妈唱采茶歌真好听!就像,”她想了一下,“就像山里的泉水,就像黄鹂鸟儿!”我望着我妈,她抿嘴,不笑也不恼。我没听她在家唱过。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采茶女穿着蓝花布的衣衫,她们扎着各色的头巾,走在坡地上,不知是谁起了头,她们启唇开唱,茶歌在山谷里回响,袅袅入了云天。其中,有我一直矜持微笑的母亲,三十岁的母亲。 我已经四十多了。母亲被拒绝后的表现,妹妹担忧地描述给我听,它触动了我,心里生疼,我在一刹那间读懂了母亲。这么多年来,她每年只有一个半月的自我,她为着子女和丈夫,舍弃了自己。当她老了时,家里空了,物质丰富了,她可以由着自己时,她却被宣布不可以。 我给母亲打电话:今年你去江南,一定要给我带一包绿茶啊! “什么?!”我听见她笃笃笃上楼的声音,农村信号不好。 我又说了一遍。母亲满口答应。我们都没有说破心里有过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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