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胡竹峰

  王羲之的文章收在《全晋文》二十二卷至二十六卷中。洋洋一百多卷的《全晋文》，我喜欢的，不过王羲之杂帖。

  “知须米，告求常如云，此便大乏，敕以米五十斛与卿，有无当共，何以论借？”

  “明或就卿围棋邑散，今雨寒，未可以治谢。”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我偶尔也买点水果送人，但写不出“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这样简洁的句子。

  《奉橘帖》，现藏台北博物馆，摹搨本。羲之本是龙，人间不留踪；米芾以为跨上了龙头，谁知眼神不好，上了麒麟之背；赵孟頫也以为跨上龙头了，谁知道不过抓住了龙尾；杨维桢知道自己驾驭不了龙，索性找匹野马独行荒漠；董其昌游龙不成，索性戏凤；郑板桥上天飞龙不得，落地蜿蜒成蛇——乱石铺街，乱石铺街实则卵石铺街，下雨天，人走在鹅卵石上，脚步打滑，容易跌倒，所以郑板桥最不可学。

  设想收到王羲之送来的三百个橘子，黄澄澄地装在竹篮中，多有人情味！比橘子更有味的是《奉橘帖》，或是纸，或是绢，或是麻，老朋友了，熟悉彼此的笔迹，不用落款，无需题名，却有情致摇曳在笔墨之间。

  我是去过橘园的，春秋之际。春天，橘园一片绿，深绿，或者说是墨绿，入眼只觉得绿油油的。秋天，橘园绿中有黄，橘子垂垂累累，说挂灯笼之类俗了，那树沉甸甸的，仿佛怀孕的妇人，风一吹，越发像怀孕的妇人了。

  《奉橘帖》中“霜未降，未可多得”一语，有人说是还没有霜降，我认为应该是还没有下霜，还没有下霜，也就没有摘更多的橘子。朋友告诉我说：下霜以后，天气变冷，橘子的酸度降低，糖度提高，橘皮变黄。这么说来，王羲之是懂得农作物周期的，可能他家种有果园：

  “奉黄柑二百，不能佳，想故得至耳，船信不可得知，前者至不？”

  又奉橘，又送柑的，礼多人不怪。王羲之种橘送人橘，种柑送人柑。王献之学他，作《送梨帖》：“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行文口吻，与其父何其相似，书法首行字势也与《奉橘帖》相近。对照起来看，可见东晋人的潇洒，非常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