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鲍尔吉原野 去年夏天,我外甥阿如汗买了车,要带我父母回老家游历。阿如汗对我爸说出这个计划,准备接受姥爷的盛大表扬。我爸半天没言语,只是看着窗外的柳树。但我知道,我爸的返乡之旅在心里已经启程。 我老家在通辽市科左后旗朝鲁吐镇胡四台村。我爸17岁当兵离开那里,之后的思念就从未停歇。他认为人的良知就在于爱故乡。春天到了,他在窗前注视良久,说,“我老家的柳树也是这么绿的。”原来,他看柳树是回忆老家。 我爸回家了,他今年86岁,离乡将近70年。中间回来多次。他眼前是公路、釉面砖的房屋和农用车,黑绿的玉米叶子在风中翻卷,远处有一溜树林的梢头。我说这和你小时候不一样了,我爸说一样。他不再激烈地讲述往昔。他老了,他手扶窗台长久地向外看——这是老年人瞭望世界的独有姿态。窗外有阳光下晃眼的沙漠和停在天边飞不动的云。 七十年前,他从这里投身军旅,这辈子历经劫难,九死一生,支撑他活下来的能量来自民族和故乡。三十年前,我爸创立了一个民间非赢利机构——昭乌达译书社,集合同道收集整理12卷、几百万字的蒙古文学典籍译成汉文出版,是历史首创,他本人获得内蒙古文学艺术突出贡献奖金质奖章。对我爸而言,文化不是一个民族的花边,而是它的筋骨血肉,它们是土地和呐喊,是奔流的大河与马的目光。我爸觉得蒙古族所有的诗歌、赞颂词、音乐与史诗都在描绘他那个小小的胡四台村,“没比的,太美了!” 堂兄为我爸请来一位谈伴,是他岳父也是我爸小时候的朋友猫儒,他和我爸同岁。那几天,他俩头朝里躺在炕上唠嗑,面颊枕自己手掌,唠到吃饭坐起来,然后又躺下唠。 傍晚,我们看草原上的落日,看朝克巴特尔赶着羊群回家,看天上星星亮如敷一层薄冰。中午高温的胡四台,入夜凉意深重。我们回屋,听到我爸和猫儒在黑暗里谈话,声音像蝴蝶在夜里扇动翅膀寻找落脚的灌木。他们说马有多少种颜色和名称,说野浆果的滋味,说庙会。过一会儿,我爸唱起歌——估计他们说到了一首歌,猫儒跟着唱,但他音不准,抢拍。我不知道,此刻世界上哪个地方还有两位八十六岁的老人躺在枕头上轻声唱故乡的歌曲?唱《小黄马》,《嘎达梅林》,像他们小时候在河边唱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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