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董改正 “买酒”这个词很浪漫,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故事。 日之夕也牛羊下来,晚霞在天,人影散乱,劳作了一天回来了,见老婆炒了两个小菜,赶紧摸几文小钱,去酒家沽点村酿。黄狗黑狗兴奋地跟着,低头小跑,仰头叫两声。猪永远哼哼着,牛躺在树边,摇着尾巴打着响鼻。到了村口,当垆的要是个有林下风致的女人,少不得要打趣几句,算是未饮先醉了。 大人常常指使孩子买酒。我便经常在黄昏干这事。三叔公有腿疾,一到鸡上笼了,就扯着嗓子叫:“阿源啦!给我打酒去!”他不叫其他人,因为我怕闻酒味,绝不会偷尝,而且我从来不会洒了他的酒,打了他的瓶子。 我是乐意干这件事的。因为他总是多给一分钱,我可以积攒下来买自己喜欢的连环画。他还买花生米,我可以偷吃几粒。 父亲不喝酒,大舅好酒,他一来父亲就让我去打酒,但我心不甘情不愿的,因为常常要赊欠,很没面子——何况还没花生米,一路踢着石子,好半天才回来。大舅接过酒,拿筷子指指隔壁——我家和三叔公住在一个屋檐下,他的窗户对着天井,灯亮着。父亲摇摇头,轻声说:“他不来的。”大舅就大声叫:“三叔公,过来喝两杯啊!”三叔公也大声回应:“不了,阿源他舅!我已经喝多了!” 父亲小时候也帮三叔公买过酒。三叔公是爷爷的三弟,妻子跟人走了,唯一的女儿跟着她男人回老家了,曾祖就让他住在我们一起,意思是让父亲照应他。但他们终于闹矛盾了,几次差点打起来。有一次三叔公对我说:“阿源,你爸爸也喜欢吃花生米呢!有一次他整整偷吃了一半!”说完他借着酒劲哭了。我以为他是心疼他的花生米,回来告诉父亲,父亲怃然,说:“他不小气,他是极大方的。”父亲也是叹气半宿。 三叔公会画画,画岳飞骑马提枪,贴在墙上就像年画一般。也会吟诗,他念:“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他念:“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常常就流下泪来。一灯如豆,桌椅发红,他的影子打在地上,比人长得多。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抹一把脸,就跟我讲故事。有一次,他讲起王褒,是汉代的王褒而非南北朝的王褒。 王褒办事,住到故友家,友人的遗孀叫杨惠,很好看。他让杨家男仆“便了”给他买酒。不料便了断然拒绝,理由是故主买他时,写好了是守墓的,没有说为别的男人买酒的。“别的男人”的字眼显然是带有情绪的。王褒大怒,就从杨惠手里买下了他,并跟他约法三章,写做《僮约》,这可是千古名文。是用辞赋写成的,极其铺陈,巨细无遗,面面俱到,从春到冬,从做 菜到买酒买茶,从劈柴到出粪,从割稻到挖藕,从上街买东西要注意的事项,到来客时要做的饭菜,密密麻麻,简直可比司马相如的大赋。 三叔公还背了一段:“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汲水作餔。涤杯整案,园中拔蒜,斫苏切脯。筑肉臛芋,脍鱼炰鳖,烹茶尽具,已而盖藏。关门塞窦,馁猪纵犬……”然后唏嘘不已,说:“便了真是义仆啊!”我看到《僮约》已在30年后了。 三叔公去世后,父亲清明冬至,都要给他坟上斟酒。他自己也老了,常常临风叹息,怨自己,也怨三叔公:“他总是那么倔。我让他不要出去经商的,一去两三年,也不能怪人家女人。更不能怪我,我一个小辈,能做什么呢?” 三叔公的女婿后来来了,要了两百块钱,房子和家具都给了我们家。父亲也没让我们住进去,只是堆了杂物,任其积尘。黄鼠狼常常自北窗钻进,窗棂里的一束阳光,照得它们的皮毛油光水亮。天井边的镂窗再也没有灯光亮起,时常在薄暮时分,耳朵下意识地侧着,但再也没有叫我买酒的呼喊,那呼唤里带着的溺爱,许多年后我才明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