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曾、左、胡、杨等人“奋起以卫吾道”,湘军击柝半个中国,湖南军政人物充盈半部中国近现代史,“湖南人的性格”便成为一个跨世纪话题。可以这么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国人心目中隐隐然期许着湖南人能成为中华民族的平城,以铁血精神和大无畏的牺牲勇气,扛起民族崛起的重任。湖南人亦是这般自许,杨度就在他的《少年中国歌》中慷慨高唱:“中国若为德意志,湖南当为普鲁士”;“若教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死光!”湖南人肩扛着对民族兴亡的无限责任奔赴疆场,从维新变法到辛亥革命,从北伐战争到抗日战争,从国共内战到援朝抗美,打了个昏天黑地。湖南人霸蛮的性格同他们的事功一起,成了一道血色的人文风景,横亘在中国近现代的天幕上。陈独秀当年曾经为湖南人的精神欢呼。湖南人霸蛮的精神不仅让人感到中国人血性犹存,这霸蛮中的原始性、野性、霸气和蛮气,又重新给过于文弱的民族血液注入了鲜活的血素。尤其在湖南士人身上,这种原始的野蛮性同湖湘文化的“衡山正气”结合起来,竟然充溢着奇特的精神张力,发散出令人着迷的人格魅力。齐白石在旧北京文化人的圈子中获得激赏,并最终征服整个士林,其实就有这样的背景。齐白石的魅力就是湖南人的魅力。同传统的文人画相比,尤其同当时的京派,甚至海派相比,他是生猛的。他的力道,他对这力道的收放掌控,天下无人能敌。他的点和线,他的要言不烦,他的气概成章,无不寄托着中国文艺复兴的梦想,那是一个希望在精神上、意志上、体魄上都强健起来的梦想,齐白石用他的如椽大笔,健笔纵横,金石有声,满足了一个民族的集体梦想。但齐白石又是处处表现出“似不能者”的憨厚、笨拙、老实、本分,终生不曾做过半点超越乡巴佬本色的努力,京华对于他永远是一个生活的别处,他的灵魂永系在湘潭杏子坞的山塘。他把所有漂泊在北京、上海或别的什么地方的文人的乡愁全部承担了,齐白石的绘画世界于是成了20世纪所有中国人的乡愁。这乡愁如此郁结,是因为中国人从未像20世纪这般动荡和漂泊,这般远离故乡,这般有故乡而回不得。一个“杏子坞老民”,一个“客京华××年”的落款,便足以教人愁肠百结。 说了这么多的齐白石,其实就像说了这么多的湖南人一样,无非是为了更接近陈小奇。陈小奇的画我认为在气质上很亲近齐白石。看完他的展览后,我在留言簿上题了几个字:“文气野气才气匪气雅气霸气。六气纵横,墨气四射。” 陈小奇的画当然很有文气,只是这种文气是湖湘文气,不好用江南才子吟风弄月的才气来比的。湖湘文气是旷达的,野逸的,而且是本色的,不卖弄风雅的,所以,文与野,文气与野气是彼此相涵的,文到极处,野气纵横;野到极致,文气斐然。其实湖湘山水也是这般气质。与东南山水过于文秀,西北山水过于野旷相比,湖湘山水文野相涵,就像屈原笔下那个山鬼,你说她是文还是野?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湖湘士人也是文野相涵,其文其艺,包括其行状,其气质,其相貌,都是这样。这是一种生命张力,在小奇身上,在他的画里,都能强烈感受到。 陈小奇有才气,这从他的人物造型看得出来。当年在重庆,老舍先生就是从李可染画中人物的造型、表情,看出了这是个前途无量的天才画家。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画家较为贴切地画出了我心目中的湖南男男女女。湖南女人,人称湘妹子,辣妹子,很妩媚的,但是一种野猫的妩媚,简称野媚。跟东北女人的浪有一拼,但无东北女人之“侉”,敢承担、能吃苦、不让须眉。这种女人不好画,但小奇有一张小品《闻香图》,画了一个女人路过一棵花树,侧身闻香,题记云:“古人云闻香识女人”。古人的意思是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气就能识别这个女人的品位,小奇是借其意而反讽之。我们可以从小奇画面上这个侧身闻花香的女人身上识出她是个湘妹子,辣妹子。她本是行色匆匆去赶别的事场,一种爱美的本能让她猛然惊觉路边有棵花树,花儿正开,花香袭人。她本已走过,却还是扭转蛮腰,几乎是有些粗野地探身出手,攀枝闻香。那动作看上去一点也不淑女,那神情很陶醉却又满不在乎!可能就这么一瞬间,这么一个很别扭却相当传神的动作,把湘妹子的味道画出来了。你会哑然失笑,但会倾情赞叹,这个闻香的瞬间,这个湘妹子与路边野花的不经意邂逅,是多么美妙啊!湖南男人更不好画。男人的精华在中年,而湖南男人到中年以后会相貌古怪、很丑,但很有内涵。有沧桑但不愁苦,很刚毅但不木讷,有煞气但又滑稽,很较真却又满不在乎。这种矛盾的集合体确实很难在视觉形象上表现达意,但陈小奇居然也就轻轻松松随随便便画出来了这样的群像。比如《打伞不如云遮日》,那三个雨天赤足出门携伞同行的老倌子,简直妙绝!焦墨枯笔,白描手法,似不经意,随随便便,真的只是寥寥数笔,就把湖南男人的精气神全勾出来了,让人会心一笑,忍不住想上去拍拍他们的肩膀。这般传神写照的本事是要有些才气的!我见过笨画家画人物,尽在与性格和精神无关的事物上招呼笔墨,费尽移山心力而人物呆若木鸡,了无生气。你看小奇笔下这三个老倌子,多惬意,多自在,不仅眉眼嘴角鼻翼在表情,所有肢体都在释放信息,连脚趾头也在说话。我们也看到,小奇的笔墨也似乎受到这三个老倌子的情绪感染,不由自主地洒脱摇曳起来,笔墨语言与人物性格完全合二为一,它们同时迸发出快活的信息,尺幅不大的画面居然有了一个气场,潇洒诙谐,像快乐的湖南花鼓戏,让我们身体里快乐的多巴胺源源分泌。 说陈小奇的画有匪气,不是贬词。湖南人身上,总是有匪气的,文化人也不例外。所谓匪气,其实是不怎么守法度,故意要破坏破坏、搞搞乱,看看老子的能耐和胆量,给天戳个窟窿也满不在乎。这种满不在乎的劲儿,画画时就会浑不论,但常常会出奇制胜,在构图上产生突破。毕加索身上就有这股劲儿。同日本经济相比,美国经济尤其是金融业,也有这么一股劲儿,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熊彼得称之为“创造性破坏”。一个画家身上必须有这股劲儿,才是庄子所说的“真画者”,他才会旁若无人,解衣磅礴。匪气纵横的结果,是常常会出现“创造性破坏”的构图、笔墨,我们会看到旺盛的生命力在画面上左冲右突,燃烧我们的激情。小奇的画例子很多,兹不枚举。 小奇的雅气我看主要体现在用笔上。笔笔中锋,内力浑厚。纵横驰骋而无江湖习气,线条有东方美学上乘品位,不张扬,去装饰,朴实单纯而气韵丰茂。用笔平留圆重,深得文人画笔墨传统高雅一脉之三昧,这很难得。一般说来,有野气、匪气、霸气的画家,常常不免纵横气、江湖气、野狐禅气。只有济之以文气、雅气,以平留圆重的中锋用笔节制野气、匪气、霸气,才能修成正果。孙悟空再有能耐,要想从美猴王、齐天大圣成为斗战圣佛,西天取经过程中头上还得戴紧箍咒。 一个有文气、野气、才气、匪气、雅气的画家,如果没有一些霸气,则难图霸业,顶多也就是个有点文化的山大王。齐白石是有霸气的,他的书法,他的篆刻,霸气十足。他的画,也有“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气概成章。他的许多惊人的构图,没有霸气就不能成章。 所以,霸气是我对陈小奇的期许,他有这个基础。 听说陈小奇也要效白石老人故事,打算渡湘江,过洞庭,客居京华。如今的北京,居大不易。不过,拥文气、野气、才气、匪气、雅气、霸气于一身的画家,则又当别论。假以时日,我们会看到客居京华的陈小奇用六气纵横的笔墨为我们编织属于21世纪的乡愁。 王鲁湘 (知名学者、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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