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刘丽明 88岁的陈汝勤先生,不久前出了一本散文集《似水年华》,从书名就可以知道这是她的回忆录。 老年人写回忆录的,我见到的不少,有的人越到生命的末期,越发奋,怕来不及写完,他们的动机,不关乎名利,也不存在媚众,唯一在乎的,是给自己一个交待——不想让此生不了了之。这些老人的经历,往往是颇有质量的,可是他们不一定觉得既往的生活已经让他们的生命价值挥洒得淋漓尽致了,或者说,仅仅在世上走一遭还不过瘾,还需要到文字里再活一遍。文字能使他们的经历获得自我评价,能使他们匆匆而逝、纷纷湮没的过去获得向未来延伸的机会,能让他们的个人历史为社会贡献出一份认知意义。正是这种自我完成的动力驱使他们不顾高龄的困难,辛苦执笔,作品的文笔各有不同,写作的诚意都是可信的。 陈汝勤老师的书我一拿到手就读完了,倒不是因为她是马得老师的老伴,有名人效应,我感兴趣是因为她的文字出彩,有形象,有细节,这跟她具有画家的眼力和艺术感受力是分不开的。但读完以后,掩卷回味,给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书中的趣味性,而是陈老师的性格、生活以及她的文笔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陈老师的一生,不论是她自己感觉,还是别人评价,都是幸福的,爱情幸福,家庭幸福,事业幸福,虽然她从童年起就一直在吃苦,家道中落,贫穷,父亲早逝,抗战时期逃难,1949年以后运动接运动地折腾,挨饿,全家下放农村……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她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可我把她的一篇篇文章看过来,觉得她好像是从惊涛骇浪的外边过来的,那些苦难,在她真实准确的描绘下,形态俱足,但不知怎么就像是隔了一层保护膜,酸甜苦辣刻蚀不了她天真未泯的心,各种意识形态也改造不了她,甚至把她放在运动的关键位置,或者她自己冲到改造的前沿,她的自我也从不变形。 她跟马得老师也真是绝配,马得老师与世事保持距离,是靠着世事洞明的智慧,才不往热闹处凑的,陈老师是凑进去也等于没进去。她的感情生活也极为简单、干净,一开始就认准了马得,并且认了一生,没走过弯路。这样的人生让我感慨,看来一个天性中有着最原始最天然的标尺、并始终随着这标尺走的人,其七情六欲是不会夸张到让人迷失的地步的,于是外在的苦难就是过眼云烟,破坏不了内心的平衡和幸福。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标尺,并不是某种意识形态,它并不是被陈老师意识到、并时时以此来要求自己的,它更接近本能,应该是一种暗中的指引,是隐形的。我之所以认定陈老师有这种暗藏的原始标尺,是从她的文风中看到的。比如她的选材,多跟着她的第一感觉走,人的第一感觉往往有一种共性和客观性,根据这样的感觉选出来的素材,大家都会感兴趣,并相信其真实性。她不会因为“这事儿写出来不太好吧?”就放弃不写。她做的梦,玩的碟仙,这些神秘的趣事,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我读的时候都难免有点条件反射,过去那种大批判的痕迹还在,她写的时候却不带打顿的。她的选材开放而自由,可谓百花齐放,但她的行笔方式——我忖度了半天,认为是一种含苞待放式的,就是说,她一般不会把笔触深入到花心里面,去作强迫症似的细细描绘,描绘到使人精神震撼的程度,她的笔基本上停留在只叙事不分析的白描阶段,但因为她选取的素材细节都是极有感觉的,所以尽管她描绘得简单,也是很有味道的,且因为她分寸良好的叙事节奏,变得更有味道。 有一篇写他们全家下放农村的过程,一路上锣鼓敲着,黄鼠狼拖鸡似的,越拖越稀,把别的人家一家一家都送到了,他们在黑夜的寒风里,继续在田埂上走,小锣小鼓也敲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最远最后的一家,正因为陈老师只写形态不写原因,这种盲目的状态便使生活的悲剧性与喜剧性同时彰显出来,而她的文字,则避免了描写太细太多造成的汁液的损失,它们在表现情境的同时,照样元气饱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