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余斌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曾经是大跃进年代对理想社会一种生动直观的描述——对大多数人而言,共产主义毕竟太过抽象,远不如具体的愿景来得诱人。虽然听上去似乎化为过小日子的概念,但这至少比“土豆烧牛肉”来得高远。据说赫鲁晓夫曾在描述共产主义时追加了一句:“还要有一盘土豆烧牛肉的好菜”。此话后来被毛泽东在一首词里挖苦过,有句云,“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上牛肉”,再后面就是“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了。 这首词曾经是我们的高中课文。虽然经常吃不到猪肉,我们在课堂上对“土豆烧牛肉”还是抱以最大的蔑视。其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已然不提了,假如还有此说,那么虽然比起“继续革命”这样的大题目来显得小儿科,至少它在想象中比那盘菜更令人遐想,因为隐然传递出“现代”的气息——尤其是其中的电话。 电话对我们可以成为“现代”的象征,只因它显得遥不可及。城市不比农村,在南京,即使是贫民窟,也都已用上电灯。楼房要稀罕点,住楼房的同学要比住平房更令人羡慕,那意味着,你父母是在较大的国营单位。而私人电话,简直就像天方夜谭,家有电话,必是富贵人家,光有钱还不行,得有地位,因装电话是要政审的。上小学时有一同学,父亲是供电局的头,公家给装的电话,他是转学来的,来后不久此事便已众所周知。我是较早的知情者,他特别要好的一个同学告诉我:“知道吧?他家有电话!”神情极夸张,仿佛又与有荣焉。待相熟之后,好多人的一个心愿就是去他家玩,显然,电话构成了最大的诱惑。 他的家教甚严,似不大允许他带同学回家。经不住我们三番五次地提起,有一日他终于把我在内的两三人带回家中,当然,是家中无人的时候。我们在他父母房间的办公桌上看见了电话机,盖着一块手帕。接下来是长时间的蘑菇:我们缠着他让试打一下,他以各种理由推脱,最后实在被逼不过才算应下。 打给谁呢?谁家都没电话,谁都不知往哪打。无奈之下那同学打给了他爸爸,没话找话问了一句“今天下班回不回来?”还没说完,就听电话里传来高声的训斥:“谁让你动公家的电话了?!”那同学嗫嚅着还没来得及解释,那边熊了两句就挂了。他立时像霜打了的茄子,眼里满是埋怨,我们都觉惹了祸,没情没绪挨延了片刻,便作鸟兽散。 到上初中时,电话仍然保持着它的神秘性。据我所知,同班同学家中有电话的,一个也无。不过,电话毕竟不是不可接近的了。偶或有急事,我们获准在传达室给父母的单位打电话,校团委办公室里也有部电话,学生干部可以一用。有个暑假几个人在学校值班,闲来无事,便以打电话为消遣。依然没地方可打,拢共也不知道几个电话号码,但至少现在我们知道可以问时间,问天气啊——好像那也是个乐子。当然,不是有来有往的通话,打上几遍也就无聊。好在还可以打114查单位号码,随便找个单位,打过去瞎搭讪——谁谁在吗?请他接电话——没这个人?肯定有的呀……等等,等等。最让我们乐不可支的,是有次把电话打到了育红小学的传达室,我们当中有那小学毕业的,知道彼时那边看门的是个“生活作风”上犯了事的人。电话打过去,声称“我们是公安局的……” 现在我知道了,要定性的话,这应该是初级阶段的“骚扰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