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莫小米 老父亲查出恶性肿瘤,晚期。 儿子是医生,却无回天力。 父亲从箱底拿出个小盒子,从小盒子里取出个小本子,发黄毛糙的纸,染着水迹泥渍的字。 老人家80出头了,脑子很清爽。儿子啊,你不是说,不用治了,你不是说,陪我去外国走走吗?我干嘛去外国,我去这地儿走走行不? 儿子接过本子看,惊呆了。 “临朐战役:芦家莊子,黄埠店(行军下大雨),窦家窪(准备战斗,敌人进攻开始),临朐城北关(敌人逼近隔二十里),临朐城北关争夺战(三天三夜),保莊(敌机轰炸),养老院(战斗休息,情况恶化,准备突围,夜行一百四十华里),盤阳(夜行军天下大雨)……” 父亲当年只是个小兵,识得几个字,在日夜行军,战斗间歇,血肉横飞的境况下,竟然记下点点滴滴,宿营地、行军里程、牺牲战友的姓名…… 于是父子俩沿着当年的路线,一路走,一路讲。 没东西吃呀,王年爬上山崖采野果子,碰到了一窝黄蜂。一忽儿,他的头上、脸上、手臂,全身都被黄蜂包围。我们用火把烟熏黄蜂,黄蜂熏走了,王年不一会儿就死了。他埋在……是不是这个山坳呢?他的籍贯不清楚,也没法通知他家人。 那个晚上,漆黑漆黑,攻打一个土匪窝,大门打不开,我们人叠人翻围墙进入,第一个跳下墙的徐庆富,被几条狗咬住,紧接着跳下来的人打掉了狗,打开了大门……战斗胜利了,匪首被击毙,可是来年开春,徐庆富精神狂暴,嚎叫而死。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叫“狂犬病”。 儿子你看,大概就这一带吧,我肚子痛得没法走路了。打了胜仗,群众招待我们吃羊肉,吃完了继续行军,口干,路边的山水好清啊,灌了一肚子……后来晓得了,吃过羊肉千万不能喝凉水! …… 父亲一路走,一路讲。儿子一路给父亲喝自己配制的中药汤,一路核对沿途地名,战斗史实。难得的是,皆准确无误。 我见到老军人和他的笔记本,是五年以后的今天,当时医生判定他活不过半年。 想象一下,战场上雨水泥浆,薄脆的纸片如何保存?想象一下,枪子不长眼,或许下一秒,人就不在了,记下这些有何用? 他记下了,保存到今天。 重返战场,老军人又赢了一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