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编记忆 [南京]张昌华 我与叶兆言的关系不深也不浅,但历史悠久,近三十年矣。他研究生毕业到出版社谋饭,我们便在一口锅里搅勺子。 那时“江苏文艺”刚复社,编辑人员只十来条枪,没有窝,寄居在部队营房一小单元内。白天人来人往,犹如茶馆,上班多为碰头会。编稿的活,大多各自带回家里完成。冬天,兆言喜穿一中装棉袄,襟前与袖口光光的,头戴乡下老农的猴头帽,拉下帽檐只露两只眼睛的那种。办公室面北奇冷,总见他或手捧一笔筒式大茶杯,焐手取暖。闲暇时,他在办公室堂而皇之地干私活——练大字。他的案头有方笨头笨脑的砚台,练字时,把干凝如鼓槌的毛笔放在砚中,倒上几滴茶水,笔濡开后,用半截胡开文墨在砚中咕咚咕咚呼啦几圈,便信手抓来案头的报纸,正襟危坐,开始挥毫。我记得他抽屉里有本颜帖《麻姑碑》,不时临摹。我印象中他写得最勤的是三个字:叶兆言。那时,他的长篇《死水》已出版,“秦淮系列”中篇正火。我曾打趣:“兆言,你为将来签名售书做准备呐。”他不作答,只咧嘴一笑。可不真让我说中,三五年后天南地北签名售书岂不果真派上用场!兆言那时在全国文坛本已崭露头角,加之叶家深厚的人文背景,根深叶茂,他在新老作家群中人脉旺。最热火的是兴办《东方纪事》日子,创刊号上巴金、戈扬、周而复、杨苡、宗璞、邵燕祥等重量级稿子都是他组来的。兆言大度,作者资源共享。记得柯灵、舒婷等都是他介绍给我的。不久,《东方纪事》“熄火”,社里为创牌子,要出长篇小说。长篇稿难组,他提出《八月丛书》的构想。我问“八月”什么意思,他说八月是收获季节,好“摘桃子”,组已成名作家的稿子。这一招很灵,把当时走红的张承志、刘恒、史铁生、张炜、苏童和王安忆等都网罗进来,名噪一时,为出版社赚够了人气。 兆言的为人淳厚,得其父叶至诚(人称弥勒佛,好好先生)真传,口碑好。我俩关系不错,自他到作协后我们见面少了,只在偶尔相关会上能碰头。尽管多时不见,但一见如故,相互什么玩笑都能开,什么鸟话也敢说,荤的素的一起上。 去岁秋,一个座谈会上我与兆言相邻。领导在上面讲话,他搞小自由,在大会发的文件的反面用便携式毛笔练字。书的是首唐诗,字挺养眼,我抓了过来,他一把抢回去,揉成一团,塞进裤口袋,直说“丑死了,丑死了”。我央他给我“画”几个字,他知道我好这一口,说以后再说。兆言是“言必信”的人。今秋,我电话索字,他说马上就写。不日,我与一位朋友过访,他在送我花笺上写着“著作无过二十四史,书法但尊十三行”。落款是“癸巳三月昌华逼书 兆言”。颜体,饱满、遒劲,写得真不赖。同行的朋友眼馋,也想要。兆言摇头“不好意思”,在我央他下,还是写了。虽用的是钢笔,写得也很有味。我说请他用钢笔再给我写一幅,他先不肯。我把笔塞在他手上,他强拗不过即书:“书法尊严颜及信本,诗文清远谢于左思”,落款特写上“昌华又逼书”。兆言不是书家,夸其字写得如何好,未免“肉麻”(他口头禅),但我喜欢那种味,当然还有一种友情。兆言对我说:“我天天临帖,不过是换种方式休息,或许天生愚钝,或许不够用心,反正进步是没有的,成绩是可笑的,坚持而已。”兆言是书虫,下笔多典故。他给我写的两幅字,我就不知出典,网上也查不到。我问他,他说那两副“结字联”,是前人从《麻姑碑》中集的,他很喜欢,就写来“蒙”我。 兆言笔耕不辍,新书迭出。小说、散文,左右开弓。我获见赠若干,藏诸箱箧。我最爱读的是他的《陈年人物》。文如其人。展卷《陈年人物》,纸润墨香,还有一点淡淡的“霉”味。我喜欢那种味道。兆言本人就是陈年人物的后人,我看他也是那种老宋体雕版书中的一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