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 城市的万家灯火悄然渐次亮起。康而富手握小车的方向盘缓速前行，在车河里“随波逐流”，他神色恹恹的，眉头微微皱着——他习惯了这样，而且根本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因为他照镜子或与人面对面交流的时候，他从内心到脸部肌肉的活动都重新调整过了，在别人的眼中他甚至是一个开朗、积极的人，除了他的妻子李秋影。红灯亮了，减速，刹车。他一直在想心事，无非是公司里复杂而微妙的人际关系，或很棘手的某项工作任务、今晚要不要低声下气去跟李秋影言归于好、老爸的血压有没有降下去，等等。绿灯还没亮，他不耐烦地侧过面去瞟一眼，发现旁边那车上也坐着一个头发半秃的家伙，神色恹恹的，眉头微微皱着。

    当康而富的小车开到一个稍偏僻的十字路口时，在刹那间，他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春风拂面的感觉——见到“老地方”了。啊！那店铺和广告牌还没怎么变，印度紫檀树长高了，那一盏路灯发出晕黄的光，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他站在灯光下等一个女孩子，身边停着一辆草蜢似的摩托车。女孩名叫苑缇莹。他本来要左拐弯的，现在却右拐，停车，下车，站在那盏路灯下，愣愣的……他快要步入中年了，每天兢兢业业、孜孜以求，以换取无限丰富的物质生活享受同时也造成身心的疲惫和麻木，产生无数的情绪碎片、垃圾，他几乎忘了真正的快乐和真实的爱情是何种滋味了。而这样的一个夜晚，他开车偶然经过这个街角，突然看见了以往爱情的痕迹——他发觉偌大一座城市，只有这个地方印象最深刻，最难忘，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温暖、柔软和纯净，就跟当年深深爱着的时候一样。他并不是遇见了旧情人苑缇莹，她早就隐没于茫茫人海，甚至已淡忘于他的记忆深处，偶尔想起而已，他现在只是自个儿站在这个老地方，回到那好多年前恋爱的场景中，出神地追忆那个向他走来的女孩子——她横过马路，笑着远远向他招一招手，又加快了脚步，渐渐走近，直到看清楚她的笑靥，他的心怦怦地跳……他们上了摩托车，她紧贴在他的脊背上，双手环箍他的腰。摩托车空档加油时发出一阵很响的排气声，然后箭一样向前飚去……他现在也上了小汽车，加油，追着记忆的影子、恋爱的感觉而去，行驶在那条熟悉的不太热闹的街上，心情有如那淙淙流淌的溪水。突然，电话响了，是李秋影打来的，她劈头就问他在哪，为什么还没回家，女儿发高烧了！

    住宅区的夜晚静谧又安宁。康而富泊好车，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走到单元大门，按电梯，电梯一下子飚升到30楼，开门，随即看见李秋影一张带有愠色和怨气的脸。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想起刚才的开车逐梦之举，禁不住摇摇头，轻叹一声。他抱起女儿出门，下电梯，又经过那一条鹅卵石小径走到小汽车旁——去医院。李秋影紧跟在他的身畔，不断地唠叨。他已经在这个小区家园住了七年，每天和李秋影、女儿相依相携，进进出出，如无意外变化，将可能在这里住到老死。这才是老地方呢！可是，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老地方”永远在别处，在美好的梦中，偶尔用来缅怀，会得到一些抚慰和温存，而眼前的生活无论喜乐悲愁都将继续下去，不休不止。

    去年，康而富回老家看爸妈。那是个小县城，很有历史底蕴，又很时尚，他在小柳河畔的青石板路上徜徉了半天，那时候，他并无习惯性的心事重重之态，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微微翘起，神色恬愉。读高中时，他和一个名叫荀若兰的女同学曾在河边牵手说话儿，她浓眉大眼，穿一件蓝色水手服……       罗 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