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最寒冷,雾霾最严重的日子来到常熟,原本的目的是“清肺”“洗胃”,爬爬那座和常熟城里的钢筋铁骨比肩而立的虞山,尝尝常熟百姓眄视指使介绍的各种小馆美食,品品虞山和琴川河滋养培育出的朴素纯洁的茗毫茶。大概是因为常熟离苏州太近的缘故,吃着喝着,思想开去,却是陆文夫先生的小说《美食家》和每到苏州必叨扰“老苏州茶酒楼”的情形。 文学与现实,苏州与常熟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感觉好生奇特。
常熟是有历史感的城市。十二月份,是万物肃杀的季节,但举目四望,虞山依旧苍翠,尚湖依然涓涓,城市中的山川河流使这具有3000年历史的城市保留着它历史性的自然构图,现代化的新建设施被这座城市的自然风貌包裹得恰到好处。唐代诗人常建作的那首诗是写常熟兴福寺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写绝了千年兴福寺的诗意、禅意。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以及耸立着一座宝塔,却没有香火,没有宝殿,没有僧侣的福源寺,都记录着常熟的历史文化渊源。也说明,常熟人的祖先早已在这片山水之间生活得有滋有味。虞山脚下孔子唯一南方弟子言偃与清代“两朝帝师”、“状元宰相”翁同龢的墓碑,记录了过往的壮怀激烈。琴川河、尚湖远比不上西湖的名气,但却是纯天然无雕琢。陌生人到常熟无不为它纯粹的美丽感叹,再往后的日子便会像一个单相思的人,对这座城市一往而情深。
身临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寻找传统美食是有心理压力的。早听说常熟有种甜品也叫“冰糖葫芦”,它与北京叫卖百年的“冰糖葫芦”同名同姓。打听了多家都没吃到,一位老师傅说,这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一种小吃,料不复杂,工序繁多,要提前一周下料准备。越吃不到越惦记,到了苏州还再打听,作家老陶是个不忌嘴的吃货,他兴会淋漓地介绍:用猪油外面那层薄如蝉翼的衣膜熬制冰糖,再将红豆沙滚成圆子,一颗一颗大火入油,外焦里嫩,形似红果,最后以冰糖包裹,晶莹剔透,甜脆相依。由于我对北京“冰糖葫芦”的津津乐道,导致了对未能吃到的常熟“冰糖葫芦”以是为恨。这时我想到当年采访陆文夫先生,他说过,“运动”期间被下放劳动,当时的农村没得吃,只能说说吃,搞搞精神聚餐。陆文夫在非常窘困的日子里对吃有了很强的欲望,积累了一种关于吃的情结,总想着那些吃不到的东西。看来,无论什么年代,精神的需求常常比物质的需求更让人牵挂,没有得到的东西比得到时更向往。
再说常熟人引以为豪的那碗蕈面。我和出租司机师傅聊天,问他吃了早饭没有,吃的什么?他说我们这里早饭大都吃面。蕈面是我们这里的传统特色,是我们常熟人的面子。虞山特产“松树蕈”这种野生菌只有我们这里才有,用纯菜籽油熬炒鲜蕈,叫蕈油,纯素。以蕈油做底汤,可以配排骨、可以配鱼、可以配各种菌类,也可以配其他时令菜。所以蕈面拿得上台面请客,是常熟人请客时最高规格的早餐,一百元一份蕈面不是最贵的。当然,十元二十元一碗的,我们老百姓吃得起的蕈面和各种面的小面馆也比比皆是。司机师傅说,他吃过常熟附近好多地方的面,都不如常熟的面好吃。乘客朋友如果谈论起蕈面,他首先问,是在常熟吃,还是在别的地方吃的?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吃的,要么是走了样,变了味道的,要么就是常熟人在那里开的。 他说这话时嗤之以鼻的神态豪迈得很。他还说,其实常熟的面粉并不特殊,面条都是机轧的,不同的是我们的水好,汤头和浇头别个地方也比不了。汤头是用鸡和猪骨熬的,熬完了再用黄鳝骨头吸掉里边的污物。我说,十元二十元一碗,老百姓天天吃也花费不少啊。他说,上班的人几乎都在小面馆吃碗面,老人在家不一定出来吃,但常熟人起得早,十里虞山就在城里,早上五六点钟起来爬山,隔三差五就在山脚下的小馆先喝茶再吃碗面,这是常熟老人都能享受的安逸日子。我暗自揣摩,这种生活有一个历史渐进的时间过程,其中既有习惯,有风俗,有价值认同,也有消费承受能力因素等等,但纵使时间流逝,常熟人的日子越过越好是毋庸置疑的。
在常熟,朋友为我选择在招牌“蒸菜”馆就餐,我执拗地要求一定要多看几家,要吃大排档。我认为无论什么菜系,只要进了酒店就都一个味道了,不如吃“土著”来得纯正。希望从普通的食物中,欣赏出其原有的独特滋味。奇怪的是,常熟没有大排档,多小的规模都是“馆”,小馆可以接二连三,绝无散落抑或聚集成排的摊点。窗明几净的小馆是常熟菜的名片,家家都保留着常熟菜原生态的味道。常熟蒸菜原料多,随着四季时令变化,最一般的小馆点十来个不同品种的蒸菜都是小意思。说到这里常熟的朋友得意地笑起来,和那位司机师傅说蕈面时一样自豪。
因为是冬天,我吃到的时令蒸菜是白菜打底,上面摆上少量过了油的猪肉丝、火腿肉丝、冬笋丝、熟鸡肉丝。看上去,红黄分明,汤汁清亮。吃起来,温润可口,香而不腻。蒸菜馆的老板告诉我,蒸菜是常熟的传统菜,也是常熟菜的精华。过去,老百姓家家用柴锅,下面煮粥,上面一屉把荤素搭配好的肉和菜放进盆子里,加好佐料,盖上蒸笼,十几分钟即可出锅,可以淋点猪油,可以加鸡汤蒸制,保证菜品的原汁原味。现在,老百姓家家的蒸锅也是必备之物,一年四季的蔬菜都可以蒸食,既避免了炒制的油烟,又节省时间,低碳、美味,适合健康膳食的需求,带着民间的烟火,不以珍稀为贵,不必拘泥刀工,荤素搭配,不破坏营养,菜的营养入骨,家的味道入心。无论是在家做饭的老人,还是回家吃饭的年轻人,他们都可以讲述为什么蒸菜会这么好吃,怎么样会更好吃。它的色、香、味、形,给了常熟人精神和物质糅合在一起的享受,每一道蒸菜的命名、配菜的选择、时令的要求都有常熟人的传统讲究,代表着常熟食文化历史发展水平,也是时代健康生活的一个标志。
我边吃边想。陆文夫先生那部中篇小说《美食家》显然和现在的“美食”是两回事。《美食家》主要不是写吃,也不是写美食家,他描述了中国解放后30年来关于解决吃饭问题的故事。《美食家》实际上是用吃讲述、总结了那个历史阶段的人的生存状态,用饮食行业的兴衰印证社会的变化,用餐桌具象地表现政府的政绩和民生。他以幽默的笔调,喜剧的方式描述了一段并不轻松的历史。但切入点在吃字上,智慧的陆文夫先生知道,人可以对各样东西都没兴趣,只是对吃不能没有兴趣,活命要吃,享受要吃,他抓住了吃的两个特性。吃与买衣服不同,买一件可以穿三年,可总不能一顿饭吃三年。今天吃了明天就会想变个花样吃。饮食行业永远是个朝阳行业,社会要发展,人类要生存,吃是一定要发展的,不管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和乡村都一样,任何人都关心吃的问题,关心吃得健康的问题。
陆文夫先生把他对吃的感觉传达给了读者,很多人看了《美食家》就想吃,就流口水。这部作品在国际国内都引起较大反响,许多国际友人到苏州都要拜访这位名为美食家的大作家。他们看到了中国通过改革之后的巨大变化,用近乎崇拜的态度和语言品尝、评论中国菜。想到这里,我对同吃的朋友说,常熟比我十几年前来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们什么都能改,就是吃别改。常熟蒸菜世世代代传下来,常熟人健康长寿是有道理的。
常熟人恋家。能有多少城里人不费周折出门就爬山锻炼,能有多少人能喝到看着自家门前采摘烤制的新茶,能有多少人回家就能吃到爸妈用大蒸锅给你蒸的新鲜菜肴。常熟人是生活的高手,他们平凡的生活蒸蒸日上,让家人、来客其乐无穷。常熟人这种不同于其他地域的生活状态由来已久,这也就形成了常熟人爱家恋家、不愿离开家的特殊情愫。
我想来想去,品来品去,就又想到了陆文夫先生和我说过的那句话:吃遍天下还是回家。在饭店里吃三天就够了,可在家里吃了一辈子也没够。
胡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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