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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扬州的高速路下来,到达高邮,已经是黄昏时分,只能看到落日的余光了。也许因为这天光的缘故,当地迎接我们的旅游局导游,几乎来不及过多寒暄,便快马加鞭,直接带我们驱车赶到运河的一个码头,坐上最近的一班渡轮,十分钟左右,横穿运河,登岸,又换乘一条小客船,突突突突地在两边芦苇密布的水面朝前开。陆路换水路,马不停蹄,我联想到高邮这个地方,就是秦时建的一个邮亭,当年披星戴月赶路的驿使,骑马,坐船,步行,时行25里,将信息传递出去,大概,总有一程是在我此刻所处的位置和时辰中吧。 “这里就是高邮湖。”因为这一程水路比较长,导游才有充裕的时间向我们介绍。高邮湖!我睁大眼睛望向船窗外。“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橘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这种紫色使人深深感动。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紫色的长天。”这是作家汪曾祺先生笔下的高邮湖。我顾不上听导游的解说,兀自走出船舱外,可惜天色已晚,我几乎看不到什么,高邮湖的水面已经陷入一片昏暗,两边的芦苇成了一片片阴影。可是,当我望向天空,不禁激动起来,是的,就是那种“很深很深的紫色”。我这个过客,没法目睹湖上蓝天由浅黄到橘黄的渐变过程,但是,我最终与汪先生“永远忘不了的紫色的长天”遇见了。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印证。不是照片,不是绘画,是文字带着我留下了对高邮湖上这一刻“紫色长天”永生难忘的记忆。那一刻,我既感动于汪先生的描写,也感动于文学的魅力。 船向高邮湖的更深处开去,不知道行到了哪个水域开始,我就听到了一片聒噪之声,似乎我们是被这声音包围住了,而四处循声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导游告诉我,这是当地人放养的鸭子在叫。天黑了,这些鸭子回“巢”了。我哑然失笑,可不是嘛,高邮以出品咸鸭蛋著称。伴随这些此起彼伏的鸭叫声,船终于停靠在一个码头。晚饭就设在这个芦苇荡旅游景区,吃的是农家乐。主人是一对夫妇,因为要等我们吃饭,特意留在景区。饭菜已经准备好。我一眼就看到了一盘咸鸭蛋。每只都带壳切开了两半,花瓣一样拼摆在碟子上,蛋黄通红,一滴滴红油迫不及待地流到了碟面,蛋白乳白。在汪曾祺先生的笔下,高邮的咸鸭蛋不仅可以下饭,还可以空口白吃,当然,蛋壳还是孩子们的玩具。我看着这盘咸鸭蛋不由得咧开嘴笑了,导游问我笑什么,我说,这咸鸭蛋太亲切了。导游似乎才醒过来我们是搞写作的,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汪曾祺的故乡以及他笔下的高邮。于是,他指着那盘虾笑眯眯地对我说:“这就是呛虾,你懂的。”“那么说,这是白虾?”我们像对上暗号般会心一笑,所依据的全是汪曾祺先生笔下所提到的内容。我没想到,一个导游也熟读汪曾祺先生的文章。 主人指着一桌子农家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没什么好招待贵宾的,靠湖吃湖。桌上菜大部分都是高邮湖长的,虽然不珍贵,但我保证都是无公害。”我数了一下,有鱼有肉有虾有蟹,有藕片、菱角、莲子羹,果然大部分都是湖中物。鱼是白条和鳜鱼,肉就是刚才在高邮湖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迹的著名的高邮麻鸭。我其实很怕鱼虾的腥,平时在城里买的那些鱼,不仅腥,还有一股煤油味。一个做水产生意的朋友曾经告诉我一个秘密,有些鱼贩子喜欢在鱼腮里滴几滴煤油,这样,鱼即使死掉了,鱼鳃还能保持鲜红的颜色,看起来还是“新鲜”的。我趁机向主人求证,主人一脸迷茫。在高邮,吃湖鲜是家常便饭,通常是在湖边码头,渔船捞上来活蹦乱跳的时候,就被当地人买走。高邮湖鲜是真正的鲜,清蒸白条、鳜鱼,除了盐巴和那几根为了好看而装饰进去的葱段,几乎没任何佐料,蒸熟就上桌,足见主人对食材的自信。果然,一入口,清甜无比,仿佛啖下的是高邮湖的汁液,清正,清澈。主人说,这是他今天上午在湖里打窝,捉到的其中几种鱼。还有一种鱼,做在了豆腐汤里。我用勺子一舀,果然捞到一条头扁嘴阔的无鳞鱼。哈,昂刺鱼,我认识它。主人告诉我,这种鱼在其他地方的确叫昂刺鱼,得名于它背上那条特殊的长骨刺,因为汪曾祺老先生在文章里将这种鱼改叫为“昂嗤鱼”,所以这里的人也都开始这么叫了。是的,我记得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食物》写到,因为这种鱼背上的骨刺,一旦被捏,那鱼就会发出“昂嗤昂嗤”的声音,因此他称为“昂嗤鱼”。他还提到,昂嗤鱼氽汤最好,汤白如牛乳,称为“奶汤”。汪先生对故乡的食物一直深研,加上感情丰沛,他笔下所描写的味道再精到不过。我便一直在他文字的引导下,咀嚼、体味着…… 一顿饭吃下来,我了解到,高邮人已经将汪曾祺笔下所描写到的故乡食事做成了一围宴席——汪氏家宴,与高邮的“少游宴”、“珠湖鱼宴”、“全鸭宴”、“盂城驿宴”、“少游虾宴”、“清真宴”一起成为七大名宴。我当即向导游提出明天希望去吃“汪氏家宴”。面对导游犯难的脸色,我狐疑自己提出了一个非分之想。虽然说是“家宴”,但是,一旦成为名宴,再打上汪先生的名号,一定价格不菲。没想到,导游犹豫地对我说:“这个汪氏家宴,其实就是普通的家宴,太普通了,我们明天准备了高档些的菜给你们品尝,如果要改,还得请向厨师征求意见。”我的心顿时放下一大半。不是太贵而是太便宜,那就简单了。我态度立刻变得“强硬”起来,一定要吃汪氏家宴。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汪曾祺先生扎着围裙举着锅铲的家庭照片,这个可爱的老头,地道的一枚“吃货”,他尤其钟爱家常菜,用平常、家常、正常的食材烧出异常好吃的菜肴,如同他用精炼、精准、精辟的文字写出了经典的作品。如果“汪氏家宴”变成一桌高档的珍馐,可大大违背了汪先生生前的“烧菜精神”。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第二天,我们真真实实地吃到了汪先生笔下所写到的“故乡的食物”:咸菜慈姑汤,咸咸酸酸,慈姑爽脆,喝下两勺,体味到汪先生为什么每次吃到就会想念高邮的雪,只不过,这雪是热的,暖的,如同记忆里的故乡。炒米炖蛋,用炒米的粗糙衬托炖蛋的鲜嫩,又用炒米的脆香中和炖蛋的温吞,一口下去,既有嚼劲又有细腻的缓冲,实在是一种奇妙的口感。虎头鲨是整条上的,不大,由于这种鱼的脑袋奇大无比,因此,细腻的鱼肉吃几口就没了,并不腻人的。让我感到幸运的是,还能吃到汪先生细心考证的一种当地野味——鵽。这是一种水鸟,从它几乎与身体同长的尖细嘴巴能看出,它应该是高邮湖上的抓捕能手,加上身型娇小,行动敏捷,一定是上天下水的运动健将。这种鵽据说过去很多,但现在几乎都是养殖,大概由于这是“汪氏家宴”的一道特别的菜,缺它不成宴,因此,养殖的人还不少。虽然对这个精灵多少有点于心不忍,但我还是吃了两口,肉质比鸡肉结实,味道有点像广东的红烧乳鸽。 而最让我吃得感慨万分的就是那道“油条揣斩肉”,也是我最期盼吃到的,因为它是汪曾祺先生首创,这道菜对于我来说,就是“汪氏家宴”的代表菜。果真如汪先生所描写,肉馅塞进油条里回锅炸,一口下去,外脆内酥,肉汁盈腔,别有一翻滋味。这道菜再普通不过了,就像汪先生一贯的文学主张:“我追求的是和谐,希望容奇崛于平淡,纳外来于传统,能把它们揉在一起。”汪曾祺先生为人平和、随意却不乏个性,为文简朴、冲淡却不乏精神,我不禁想起在汪曾祺纪念馆里,迎头两根顶梁柱上贴着一副对联,出自他的好友、著名作家林斤澜先生之手:“我行我素小葱拌豆腐,若即若离下笔如有神”。 作为一名写作后辈,一位汪曾祺热爱者,我沿着先生的文字,索引着他的故乡和故乡的味道。面对这一桌名符其实的“汪氏家宴”,我再次理解记忆给予文学的那些五味杂陈的感受。文字也许记录的只是寻常人普通事,但在某一个地方,某一个时刻,你与这些文字和记忆相遇、印证,你会忽然感到,时间——停止了。时间真的停止了,我看到了他,沿着护城河一直走,不时低下头来“拣选平薄的瓦片打水飘”,一跳、二跳、三跳、四跳…… 黄咏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