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荡口食货志
镇的名字叫荡口,一听,便知道是个码头。在旧时,荡是河流湖泊的一种称谓,大抵比湖要小一些,而比河要大一些。荡口呢,自然是一个湖泊的入口处。
入夜,沿着河边散步,虫鸣声大作,有游客三三两两地穿行在小桥上。他们分吃着一些甜蜜的糕点,比如鲜花饼,比如麦芽糖,比如桂花年糕。总之是喜悦的味道。
有一家店铺关了门,名字微妙,叫做“真正老陆稿荐”。木招牌,并无其他提醒。反复猜测不出。第二天一早便来看,原来是一家熟食店。是无锡的一家老门牌,陆稿和陆荐是两兄弟的名字,他的父亲在清末创下的卤肉品牌,一直被食客们传播。
老陆家的店铺不远,便有一家走油肉的店铺。在饭馆里,我们已经吃过了走油肉,但看到店铺里摆着大块的走油肉,仍然有难以隐藏的吞咽动作发出。一块肉经过三次高温,油自然就走了,而只剩下肉的淳香。
小镇的早餐竟然是吃面。然而,荡口古镇上的早面却以“浇头”取胜。最受当地老百姓喜欢的一种面是“爆鱼面”。油炸鱼块当浇头,汤水里均放着三鲜配菜,汤入口是甜的,甜的时间极短,便涌入咸的滋味。
早餐店的名字叫秦园小笼,是一家老牌的铺子。除了面食,小笼包也是他们的招牌。鲜肉小笼呢,皮极薄,有满满的一兜汤汁,所以,如何吃一笼包子,是有技巧的。吃鲜肉小笼,汤汁的味道必须要先吸出来,然后,满唇满齿的都是这香味,再来吃包子,便完满了。若是汤汁流了出来。那么,单纯地吃包子,总觉得音乐里少了一根丝弦,在高音的时候,上不去。吃完了一出门,便会看到砂锅豆腐花和酸辣汤的店铺。后悔了,吃得太饱了应该留一些空间的。
虽然是一个古镇,却全是一些面向城市青年人的店,这几乎是对城市文明的一种讽刺。城市缺少这些风味别具的村落文化,也缺少在河边打发时光的缓慢。
慢,几乎成为一个可以出售的商品,就藏在这月色荡漾的小镇上。这里有丰厚的人文精神,而我匆匆走过,只记得吃一碗钱穆在这里居住时爱吃的食物,或者华家祖传下来的一块糕点。只一口,我就融化在这里,不想再离开。
之二:惠山记
下午的惠山镇是从茶桌开始的。陪同我们一起游走的,是一个老惠山了,金老师,他从园林工做起,一做就是三十几年,差不多,他熟悉这个古镇的每一片阳光,或者鸟鸣。
这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小镇。坐在河边茶座上喝茶的本地人,没有人低头看手机,他们仿佛并不关心手机屏幕上每秒都在变化的社会新闻。他们关心的,是村落里的事,是邻近的人的事,或者说,是日常生活。这是一群物质上满足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没有生存的紧张感,风吹也好,雷打也好,不碍他们坐在茶桌边上。
来到这里之前,我熟悉《二泉映月》这个曲子的音调,甚至还在暗夜里独自听过,我多次想通过这悲伤的丝弦接近某个时期的中国底层社会。阿炳,一个无锡盲人,他喝过的茶,听过的鸟鸣,以及热爱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
需要注释的是,没有到惠山古镇之前,我竟然不知,二泉,原来是旧有的一个泉水的名字。只是因为唐代茶人陆羽将惠山下的一处活水品评为天下第二泉而得名。
泉水的好,自然滋生出热爱喝茶的土著。喝茶的人大多懂得生活需要像品茶一样耐心,这耐心又对喝茶者的生活有了好的补益。看着那些喝茶的长者身边来回跑动的孩子,我就想,这些孩子成长中,所见到的情景,会让他们一生受益。
金老师的讲解,将我带回到惠山的历史里。街边那些祠堂满是故事,像我们这样浮光掠影地走过去,所能记下的,不过是那祠堂里的一抹灰尘。那灰尘是时光遗留给我们的一声叹息。是啊,这里的每一个祠堂里所纪念的人物,都是一册历史。
惠山最让人称奇的,是这里竟是清康熙和乾隆最爱来的地方。这两个皇帝每人都来江南六次,而来惠山七次。每一次呢,都会到寄畅园里一游。终于,我们也坐在了寄畅园的一座房子里。园林的美在于曲折而通透,端庄而风情。
意料之外,我的审美,被惠山的一处又一处园林教育。这些建筑,满满地盛放着一曲中年发福后喜欢聆听的喜悦。品二泉水泡出来的茶,吃惠山的点心油酥饼。阿炳的那股悲凉的情绪一点点被眼前的绿意覆盖。我细细地品了茶水,比起北方茶水里的隆重来,这茶水似乎又多了一层生活,茶水里浸泡的是数百年来惠山人的谈话声,喝下一杯,差不多,听懂了惠山人的那份悠然。
之三:南长街的夜
似乎,南长街的夜色和无锡的黄酒类同,透明,温和,差不多,小口喝下,有想要跳舞的感觉。
旧时的风物,总是充满了出处。那是我们文化的根部,只要根部的文化是健康的,那么,繁华自来。
南长街原本是无锡最为穷困的一条老街,拥挤而热闹。因为临水,早些年也是商业街,剃刀铺,打铁铺,杂居,仅想象着,便能闻到清明上河图的气息。如今,这条街道,成为这座城市里最有年代感的生活标本。城市建筑的同质化,让这条古街的气质慢慢显露。而外出旅行的城市青年,被北京后海、成都宽窄巷子,又或者是丽江古城、凤凰古城一类的原生态风景启蒙。回到自己的故土,才发现,原来,南长街两岸,才是他们最动听的音乐。
正是因为城市发展的迅疾,才有了城市人的怀乡病。可以说,古镇的复苏,是治疗城市人病态的一味中药。但是,这味药却充满了审美。比如,我和黑陶兄选择的茶馆,从布局到设计都充满了文学的元素。差不多,到这里来喝茶的人,也被茶馆老板的审美所熏陶。审美的,必然是让人愉悦的。所以,城市单调而乏味的物质生活,比起这慢悠悠的喝茶时光,便显得粗鄙而苍白。
茶喝完了,夜已深。和黑陶兄退出小茶馆,在南长街上慢慢走回酒店。路边的小店里还坐着不少年轻人,安静,灯光在运河里摇曳着,如同一部金基德电影的开场部分。我对黑陶兄说,在这样的夜色里,应该醉了,才能走。在这样一个秋夜,无锡,南长街,风软,月凉,一个写作者,不论醉不醉酒,不论喝不喝茶,不论吟不吟诗,都是幸福的。而且,还有好友相伴,还可以谈论音乐,美味的食物,以及可以反复阅读的文字。
这些,都是极好。 赵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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